寒夜 巴金
“将来?我看等不到将来了!”他着急地说。他睁大两眼望着她,好象在责备她:你怎么还不觉悟啊!他的话激起了她的反感。她赌气般地冷冷答道:
“那么你将来回来替我们收尸罢。”
“我给你说,我不去了!”他板起面孔说。
“你不去?这不是你自己想了好久的位置吗?”她惊讶地问道。“你连飞机票也弄好了。”
“我原先准备好你也去的,”他只回答一句。她立刻脸红起来。他的意思她完全了解。她不愿意听他说这样的话,可是她又有意无意地逼着他说出这类话来。这时她不敢再答话了。她的决心本来就并不怎样坚定,她害怕他会来搅乱它。他也不再说话。他默默地望着她。这注视,这沉默使她难堪。她觉得那一对火似的眼光在烧她的脸,她受不住。她低声说:“我们走罢。”她自己却坐着不动。他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过了一会儿,她再说:“要是行里一定要调我去,我也会去的。”她已经让步了,可是他并不曾感觉到,而且连她自己也不觉得。
他们从冠生园出来,他送她到银行门口,就走开了。她以为他去航空公司。他自己却不知道应该去什么地方,最后他决定到国际咖啡店去消磨时间。
她进了银行,看见那些办公桌,那些玻璃板,算盘,帐簿,那些人头,(这一切似乎永远不会改变!)她突然感到寂寞。她想跑出去唤他进来,但是她并不曾向大门走一步,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他来做什么。她默默地走到她自己的座位上去。
新会计主任已经到了,是一个五十光景的老先生,为人似乎古板。他带着奇怪的眼光接连看了她几眼,微微摇了一下头。
她坐在办公桌前,觉得心里很空虚。办公时间早到了,可是往日那种平静、愉快的气氛已经消失。同事们张皇地进进出出,交头接耳地谈话,也不遵守办公时刻。她忽然发觉两张桌子空了,办事人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忽然一个平日跟这个银行有着不小的往来的客人跑未报告:“贵阳已经失守了。”贵阳到此地只有两天的汽车路程。有些同事失声叫起来。“谣言!”她在心里说。
“那我们怎么办?”一个管储蓄户的男同事惶恐地问。
“你是本地人还怕什么?我决定不逃。逃也光,不逃也光,还不如不逃省事,”那个中年客人镇静地说,他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我打算明天就把家眷送走,”另一个管汇兑的同事说。
“要是敌人真的来得这样快,那么逃都来不及啰!”管储蓄户的同事接嘴道。
“谣言!”她在心里驳斥道。
但是这样的谣言被人们反复不停地散布着,银行里整个上午的时间都被它占去了。经理和主任往各处打电话探询消息。他们得到的消息虽然互相冲突,不一定可信,但是其中却没有一件不是叫人担心的。谁都没有心肠办公。听见什么响声,大家就记起警报来。
她忍受不了这种气氛。她忽然想起家,想起丈夫和儿子。她立刻写了一封信给小宣,要他请假回家走一趟。她写好信把它交给工友拿去寄发,以后她觉得心里更烦,实在坐不住,就自动地提早下班,也没有人干涉她。
走在街上,她觉得一切都跟往日不同,她好象在梦中,对自己的过去和现在都很模糊。“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回家去?我的家究竟在什么地方?我这样匆忙地奔走究竟为着什么?”她这样问她自己。“我决定了没有?我为什么不能够决定?我应该怎样办?”
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不到一个答复。她已经到了家。
大门口站着一群人在谈论时局。挑夫们正抬着大皮箱从过道里走出来。有人在搬家,或者离开这个城市。她有点着急,连忙走上楼去。
三楼相当静。自己说没有办法的张太太一家人大清早就搬走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但是房门还锁着。汪家的房门平日总是掩着的,今天却紧紧地关上了。她推不开门,便用手叩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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