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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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我开始写了长篇小说《寒夜》。我从来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我连做梦也不敢妄想写史诗。诚如一个“从生活的洞口……”的“批评家”所说,我“不敢面对鲜血淋漓的现实”,所以我只写了一些耳闻目睹的小事,我只写了一个肺病患者的血痰,我只写了一个渺小的读书人的生与死。但是我并没有撒谎。我亲眼看见那些血痰,它们至今还深深印在我的脑际,它们逼着我拿起笔替那些吐尽了血痰死去的人和那些还没有吐尽血痰的人讲话。这小说我时写时辍,两年后才写完了它,可是家壁兄服务的那个书店已经停业了(晨光出版公司还是最近成立的)。并且在这中间我还失去了一位好友和一个哥哥,他们都是吐尽血痰后寂寞地死去的;在这中间“胜利”给我们带来希望,又把希望逐渐给我们拿走。我没有在小说的最后照“批评家”的吩咐加一句“哎哟哟,黎明!”,并不是害怕说了就会被人“捉来吊死”,唯一的原因是:那些被不合理的制度摧毁、被生活拖死的人断气时已经没有力气呼叫“黎明”了。
但有时我自己却也会呼叫一两声,譬如六年前我在桂林写的一篇散文《长夜》里,就说过“这是光明的呼声,它会把白昼给我们唤醒。漫漫的长夜逼近它的终点了。”那文章的确是在寒冷的深夜里写的,我真实地写下了我当时的感觉和感想。
上面的话是我在一年前写的。现在《寒夜》再版本要发印了,我不想为它另写后记,因为要说的话太多,假使全写出来,应该是另一部更长的《寒夜》。今天天气的确冷得可怕,我左手边摊开的一张《大公报》上就有着“全天在零度以下,两天来收路尸共一百多具”的标题。窗外冷风呼呼地吹着,没有关紧的门不时发出咿呀的声音,我那两只躲在皮鞋里的脚已经快冻僵了。一年前,两年前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寒夜”。我还活着,我没有患肺病死去,也没有冻死,这是我的幸运。书销去五千册,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我知道许多写得更坏的书都有更畅的销场。
巴金 1948年1月下旬在上海
附录
谈《寒夜》
我最近看过苏联影片《外套》,那是根据果戈理的小说改编摄制的。影片的确不错,强烈地打动了观众的心。可是我看完电影,整个晚上不舒服,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心上,而且有透不过气的感觉。眼前有一个影子晃来晃去,不用说,就是那个小公务员阿加基·巴什马金。过了一天他的影子才渐渐淡去。但是另一个人的画颜又在我的脑子里出现了。我想起了我的主人公汪文宣,一个患肺病死掉的小公务员。
汪文宣并不是真实的人,然而我总觉得他是我极熟的朋友。在过去我天天看见他,处处看见他。他总是脸色苍白,眼睛无光,两颊少向,埋着头,垂着手,小声咳嗽,轻轻走路,好象害怕惊动旁人一样。他心地善良,从来不想伤害别人,只希望自己能够无病无灾、简简单单地活下去。象这样的人我的确看得太多,也认识不少。他们在旧社会里到处遭受白眼,不声不响地忍受种种不合理的待遇,终日终年辛辛苦苦地认真工作,却无法让一家人得到温饱。他们一步一步地走向悲惨的死亡,只有在断气的时候才得到休息。可是妻儿的生活不曾得到安排和保障,他们到死还不能瞑目。
在旧社会里有多少人害肺病受尽痛苦死去,多少家庭在贫困中过着朝不保夕的非人生活。象汪文宣那样的人实在太多了。从前一般的忠厚老实人都有这样一个信仰:“好人好报”。可是在旧社会里好人偏偏得不到好报,“坏人得志”倒是常见的现象。一九四四年初冬我在重庆民国路文化生活出版社一间楼梯下面小得不可再小的屋子里开始写《寒夜》,正是坏人得志的时候。我写了几页就搁下了,一九四五年初冬我又拿起笔接着一年前中断的地方写下去,那时在重庆,在国统区仍然是坏人得志的时候。我写这部小说正是想说明:好人得不到好报。我的目的无非要让人看见蒋介石国民党统治下的社会是个什么样子。我进行写作的时候,好象常常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我要替那些小人物伸冤。”不用说,这是我自己的声音,因为我有不少象汪文宣那样惨死的朋友和亲戚。我对他们有感情。我虽然不赞成他们安分守己、忍辱苟安,可是我也因为自己眼看他们走向死亡无法帮助而感到痛苦。我如果不能替他们伸冤,至少也得绘下他们的影像,留作纪念,让我永远记住他们,让旁人不要学他们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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