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蝗
我绕开那摊黑血,走在斑马线上我胆战心凉,我感到生活在这座城里,每秒钟都不安全,到处都是蚂蚱,我也成了一只蚂蚱,我赶快逃,去车站,买车票,没有卧铺买硬座,没有硬座买站票,我要回家,回家去看蚂蚱。久旱无雨的高密东北乡蝗虫泛滥!邹一鸣,我告诉你,报道失实你可要负责!谣报灾情,要掉脑袋的事情。我亲眼所见。那五十年前的虫灾你报什么?你是不是想借古讽今?王书记,我们搞死一条大狗,来不来吃狗肉?狗杂种们,怎么搞到的?王书记把报纸扔掉,急忙问。
五十年前,九老爷三十六岁,九老爷的哥哥四老爷四十岁。四老爷是个中医,现在九十岁还活得很旺相。他是村里亲眼看过蝗虫出土的唯一的人。那天是古历的四月初八,四老爷一大早给搬到两县村看一个绞肠痧病人。他骑着那匹著名的瓦灰色小毛驴,穿着一件薄棉袍,戴着一顶瓜皮小帽,帽上一疙瘩红缨,老棉布裤子,脚脖子上扎着两根二指宽的小带子,脚上一双千层底布鞋。四老爷用十二根银针扎好了绞肠痧病人,病人双眉之间有一颗生毛的大痦子。病家招待四老爷吃面条,喝高粱酒,酒肴是腌地梨、烧带鱼、酱油拌葱白。四老爷酒足饭饱,骑在毛驴上,太阳晒得他头晕眼花,浑身发痒。毛驴走着田间小道,久旱无雨,路上浮土很厚,陷没毛驴半截蹄子。四老爷是从那五千亩沼泽的西边往北走的,沼泽里明晃晃的,暗红色的淤泥表面平滑,高足的鹭鸶在淤泥上走,四老爷担心它们陷下去。去年秋天的芦苇和枯草在沼泽地里立着,一片片一丛丛的枯黄,新绿的颜色在枯黄下约有一样高,雪白的小鸟在沼泽上空飞,象运动中的绒毛。
四老爷是拉屎时发现蝗虫出土的。那时毛驴停在路边,一动也不动,还不到正午,空气就燥热,干涸的黑土泛着白光,草和庄稼都半死不活。四老爷走进路边一块麦田,麦子细弱,象死人的毛发,黑土表面上结着一层盐嘎痴,一踩就碎,一股股烘旱烟的味道从地里冒起。远近无人,四老爷撩起袍子,解开裤腰,蹲在麦垄里。
四老爷拉屎过程漫长,这个特点村里人人知晓,四老爷认为蹲在干燥的野地里拉屎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四老爷只要不是万不得已,总是骑着毛驴跑到野地里拉屎。四老爷也是喜欢养鸟的,他不养画眉,他养窝来鸟,这种鸟叫得不比画眉差。四老爷把拉屎当做修身养性的过程。他蹲着,闭着眼,微微低垂着头,听着春风吹拂麦芒,听着地里的蒸汽噬啦地上升。——四老爷去野地里拉屎是选择季节的,这是必须说明的。他老人家精通阴阳五行,熟谙寒热温凉。春天,阳气上升,阴气下降,太阳强烈但不伤腠理,是最适合野外拉屎的季节。夏天燠热,地表潮湿,蚊蝇骚扰,空气凝滞,于身体无益。秋天天高气爽,金风浩荡,本来也是野外拉屎的好季节,但因为高密东北乡南临沼泽,北有大河,东有草甸子,西有洼地,形成了独特小气候,每到秋天,往往大雨滂沱,旬日不绝,河里洪水滔天,沼泽里、草甸子里、洼池里水深盈尺,一片汪洋,四老爷的屎只有拉在家院里的茅坑里。冬天寒风凛冽,滴水成冰,风象刀子一样割肉,只有傻瓜才去野地里拉屎。
窝来鸟在高空中盘旋着鸣啭,一串串漂亮俏皮的唿哨感人肺腑。如果是春阳景和风调雨顺,窝来鸟的鸣啭会使人想到残酷的爱情。四老爷聆听着高空中的鸟鸣,脑海里红潮白雨,密密麻麻地腾起,扬扬洒洒地落下,鲜红荷花开放,雪白荷花开放,口吐金莲花,雪浪淹头顶,无声无息,馨香扑鼻,如同见到我佛。——每当四老爷跟我讲起野外拉屎时种种美妙感受时,我就联想到印度的瑜伽功和中国高僧们的静坐参禅,只要心有灵犀,俱是一点即通,什么都是神圣的,什么都是庄严的,什么活动都可以超出其外在形式,达到宗教的、哲学的、佛的高度。
四老爷蹲在春天的麦田里拉屎仅仅好象是拉屎,其实并不是拉屎了,他拉出的是一些高尚的思想。混元真气在四老爷体内循环贯通,四老爷双目迷茫,见物而不见物,他抛弃了一切物的形体,看到一种象淤泥般的、暗红色的精神在天地间融会贯通着。掠着低矮的、萎靡不振的麦穗上的黄芒,两只肥胖的鹧鸪追逐着飞行,它们短小的翅膀仿佛载不动沉重的肉体。它们笨拙地飞行。以褐色为基调,以白斑为点缀,它们的羽毛光华丰厚,两团暗红色的温暖光晕包裹着它们,形成了双飞鹧鸪的思想幻影,干燥、流通的空气里回响着鹧鸪搧动翅膀扑悠悠声音和鹧鸪——母鹧鸪春心荡漾的鸣叫声——行不得也哥哥——忘不了亲哥哥——四老爷发现蝗虫出土之前,听到恋爱中的鹧鸪求偶声后的一段红色淤泥凝滞不动的时间里究竟想到了一些什么?他想没想过流沙口子村(画眉老头的故乡)那个俏丽小媳妇正斜倚在门前,不,踏着门槛,靠在门框上,嘴里咬着一根草棍,水荇花盛开的颜色就是她的脸色,她两只眼睛象春季晴朗之夜的星星,闪烁着宝贵又多情、暧昧又狂荡的光芒,根据老耄之年的四老爷的回忆,她总是穿一件暗红色阴丹士林布偏襟褂子的,也许她缝了好几件同样的褂子轮换着穿,四老爷后来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见到这种暗红色阴丹士林布偏襟褂子就动情——“文革”期间,我家墙上曾经贴着一张流行的画,画上那个小媳妇身着暗红色阴丹士林布偏襟褂子,高举着红灯,杏眼圆睁,桃腮绽怒,左侧——或者右侧的乳房十分凸出,四老爷拄着一根疙疙瘩瘩的花椒木拐棍到我家去喝晚茶,昏黄的煤油灯光照耀着我家黑釉釉的墙壁,满室辉煌,窗外秋声萧瑟,月光遍地,进入秋季发情期的猫儿在房脊的鞍状瓦上一声急似一声地鸣叫,它们追逐时向爪子踩得鞍瓦噗通噗通响。高密东北乡原本不生竹,也是天生异禀的九老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移来一蓬竹,栽在我家院子里,栽在我家院子里水井北侧、瓮台西侧、鸡窝东侧、窗户南侧。秋风在竹叶间索索抖动,我从黄豆地里擒来的大肚子草蝈蝈在竹叶间唧唧地鸣叫,依稀可见雪白窗纸上黯淡、瘦俏的竹影。四老爷吸一口茶,定睛墙上,手指微微颤抖,嘴唇翕动,鼻皱眼挤,好象打喷嚏前的痛苦表情。我们全都惊吓得要死,不知四老爷得了什么魔症。也来喝晚茶的九老爷站起来,歪着他那颗具有雄鸡风度的头颅,左右打量着怪模怪样的四老爷。九老爷转到四老爷脑后,把自己的视线与四老爷的视线平行射出,便恍然大悟。他拍拍四老爷的后脑勺子,嗬嗬一笑,说,我的四哥,多大年纪了,还是贼心不退!我们更加莫名其妙,九老爷为我们解释,四老
ydzbook.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