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蝗
四老爷,一切都由您老做主啦。
四老爷沉思片刻说,大家伙信得过我,我还有什么话说?凑钱修庙吧,按人头,一个人头一块大洋。
在集资修筑八蜡神庙的过程中,四老爷到底是不是象人们私下传说的那样,贪污了一笔银钱?我一直想找个恰当时机,向四老爷进行一次推心置腹、周纳罗织的攻心战,我预感到这个时机已临近成熟,五十年过去了,蝗虫又一次在高密东北乡繁衍成灾,当年四十岁的四老爷已经九十岁,尽管每日嚼草,他的牙关也开始疏松了。
四老爷送走众人,从柜台里的搁板上抄起一把利斧,搬着一条高凳,站在槐树下,天上星河灿烂,群星嘈嘈杂杂,也象一群蝗虫。他站到板凳上后,看到星星离自己近了,星光照耀着悬挂在一根横向伸出的树杈上的椭圆形的瓜美和纺锤形的丝瓜。它们都不成熟,缠绕在一起的瓜篓蔓上混杂开放着白色成簇的瓜葵花和浅黄色、铜钱大小的丝瓜花,四老爷当然也嗅到了它们幽幽淡淡的药香。四老爷举斧砍在树杈上,枝叶花果一起抖动。
持着什么武装去找奸夫,是四老爷整整考虑了一个下午的问题,选择这根枝丫众多的槐树杈子,充分显示了四老爷过人的聪明和可怕的幻想能力,它使企图夺门逃跑的银锅匠李大人吃尽了苦头。
四老爷手持武器,怀揣着一盒价格昂贵、平日不舍得使用的白头洋火,轻捷地溜出药铺,穿过一条阴暗的小巷,伏在墙头扁豆藤叶上的几十只蝈蝈唧唧的叫声编织出一面稀疏的罗网,笼罩着四老爷的秘密活动。大门上的机关是很简单的:一根折成鱼钩形的粗铁丝从门的洞眼里伸进去,勾住门闩,轻轻一拨就行了。这点点细微的声音只有那只老猫能听到。为了防止开门时的响声,四老爷早就在门的轴窝里灌上了润滑油,大门无声无息地被打开。四老爷双手端着那根前端杈丫丰富的树杈子,一脚就踢开了堂屋房门,冲进堂屋,房门也被踢开。屋里发出四老妈从美梦中被惊醒的尖声喊叫,这时四老爷却屏住呼吸,双手紧紧地握住槐树杈子对准洞开的门。他的眼睛因激怒发出绿色的光芒,象猫眼一样,那天晚上四老爷能看清黑暗中的所有东西。
走进大门之前,四老爷为避免打草惊蛇,进行了一番精心的侦察。他首先在厕所里的茅坑边上看到了锔锅匠的家什和扁担,这时他的愤怒使他浑身颤抖。他咬紧牙关止住颤抖,蹑脚潜到窗户外,仔细地辨别着屋里的动静。两个人打出同样粗重的呼噜(四老爷说四老妈打呼噜吵得他难以成眠也是导致他厌恶她的一个原因),传到她的耳朵里他差点要咳嗽出声来,紧接着他就踢开了两道门,手持着槐树杈的四老爷站在房门外,好象一个狡诈凶狠的猎人。
锔锅匠李大人即便是虎心豹胆,在这种特定的时刻,也无法保持镇静。他顺手拖起一件衣服,懵懵懂懂地跳下炕,往堂屋里冲来。四老爷觑得亲切,把那蓬树杈子对着他的脸捅过去。一个捅,一个撞,一个是邪火攻心,一个是狗急跳墙,两人共同努力,使当做武器的槐树杈子发挥出最大威力。
四老爷感觉到那里槐树的尖锐枝丫扎进了李大人的脸。李大人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踉跄着倒退,一屁股坐回到炕沿上。
趁着这机会,四老爷掏出洋火,划着,点亮了门框上的洋油灯。
四老爷狞笑一声,又一次举起了槐树杈子。灯光照耀,锔锅匠满脸污血汩汩流淌,一只眼睛瘪了,白水黑水混合流出眼眶。
四老爷心里腻腻的,手臂酸软,但还是坚持着把那槐树杈子胡乱戳到锔锅匠胸口上。
锔锅匠不反抗,好象怕羞似地用两只大手捂着脸,鲜血从他的指缝里爬出来,爬到他的手背上,又爬到他的小臂上,在胳膊上停留一下,淅淅沥沥地往地下滴。四老爷的树杈子戳到他的胸脯上时,只有被戳部位的肌肉抖颤着,他的四肢和头颈无有反应。四老爷被锔锅匠这种逆来顺受的牺牲精神一下子打败了,持着树杈子的双臂软软地耷拉下去。
四老妈放声大哭起来,泪水哗哗地流。
四老爷被四老妈的哭声撩起一股恶毒的感情,他用槐树杈子戳着四老妈的胸,四老妈也用双手捂着脸,也是同样的不畏痛楚。四老爷见着那根槐杈倾斜的、带着一茎嫩叶的青白的尖茬抵在四老妈一只雪白松软的乳房上,仿佛立刻就戳穿那乳房时,他的胳膊象遭到猛烈打击似地垂下来,树杈子在炕上耽搁了一下后掉在炕前的地上。四老爷感到精疲力竭,心里一阵阵地哆嗦,一种沉重的罪疚感涌上他的心头,他突然想到,如果把一只发情的母狗和一只强壮的公狗放在一起,两只狗进行交配就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看着锔锅匠残破的身体,四老爷心在愧疚,他有些支持不住,倒退一步,坐在一只沉重的楸木机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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