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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055. 皮毛
接近中午的光阴, 明后,天晴得像倒扣的镜像,澄澈干净。
赵孟成一袭干练的制服衬衫穿着, 两鬓的短发清明时候铲短了些, 人更衬得瘦削挺拔, 他年年会如此。S城旧的孝俗里, 晚辈要为去了的长辈剪发以表哀思, 书惠不能有后代了, 这些年赵孟成就一直自己替这个旧礼。
他到达学校东门保卫处, 看清门禁外的人, 着实叫他有些意外,甚至万万没想到。
因为保卫处的人说是您女朋友的家人,他想不到唐女士会这样陈述?
赵孟成签了访客应答单, 示意小哥放对方进来罢。
唐女士站在门外,冷淡的口吻, “我说两句就走。”
赵放了自己证件在保卫处,再和煦东道的颜色不过, “您来都来了,就进来说吧。顺便替湘湘看看我的工作环境, 她一直想来S外看看, 说小时候因为机选派位没过,连语言能力考试这关都没捞着就被拒之门外了。”
赵孟成就是干教育这行的,他除了自己的术业, 成日还要与各种家长乃至家委会那些棘手的官太太打交道,其实论话术,他很难不胜任的。
与一个母亲交流,再好不过的话题就是她的孩子。衣食住行、方方面面。
唐文静冷眼观人, 正如老母亲教诲的是,你闺女喜欢他,你却一味地只盯着他错处看,人家通身就没有一点叫你觉得值当的?
值当的自然有。唐文静第一眼瞧他,就很中肯地表明了,气度谈吐配香香绰绰有余。
正是绰绰有余,后来的浪头,才叫她这个做母亲的极为地痛恨,就像她们这样的拮据人家,好像也只有买件水头很足但有瑕疵的物件,才叫人服气。
她那吃人肉喝人血的兄嫂说的话更是叫人恨得牙痒,“这样的人家,你还不足?真做了亲,你那才是挺起腰板做人了!有个头婚老婆怎么了,只要人品没问题,又没个孩子,结婚还不准离婚啦?”
“这种厚实的家庭,知识分子的父母最好拿捏,要脸!只要香香和那小赵一门心,他们又是二婚原本就会更当惜我们香香……你嫁女儿图什么,不就是图她嫁得好,图她过得好,你们面上也有光啊……”
“有个拿得出手的姑爷替你撑门面,这些年也不枉费你这么苦……”
唐文静那市侩的嫂子,一门心思劝小姑子要拎得清,单单你姑爷待的那学校,多少有钱有势的父母削尖脑袋往里面送孩子,就晓得这样的人一手的人脉与经济,家庭出身也好,富贵堆里出来的人,难得脾气还不傲慢,你说你还不满意个什么?
唐文静再明白不过兄嫂心思,就是朝廷有人好办事,只有香香和赵孟成落了定,他们才有名正言顺朝你伸手、张口的理由。
这不,没怎么样呢,就敢张嘴啄人肉吃了。几发暗示要唐文静打电话给赵孟成说那娘家孩子上学的事。
那天在唐家就回过了,后来再接老母亲回来住,她还是一个态度,不肯帮,“想得所谓姑爷的济,就自己赶忙去养个女儿出来,别图人家的。我们香香命好命苦那是她的事,她自己都未必好意思张口求她男朋友办件事,有些人倒好,张口就来,臊自己就罢了,臊我们的,我可不答应!”
“谁不晓得现在上个学比去医院看个命还难,好意思张这个口的!一回冷落就该明白意思的,还二遭来求!”
她那泼蛮的嫂子眼瞅着没红利吃了,立马当面锣对面鼓地声张起来,“嗯呐,你命好摊上个好本事的二婚姑爷……”
唐文静一声断喝:“你别忙着同我们去外头宣扬,成了自然有你做娘舅的礼,没成你出去乱嚷嚷,我也不是好磋磨的!”
眼下,她说明来意。就是要赵孟成别管这桩乌糟事,“我不是卖女儿,我不同意的事,你也别想从这些人情世故里豁口子。”那晚他要上楼来说这事,唐女士没肯,今天是来夏蓉街给香香晒洗被褥,经过学校,她才临时起意,“香香不知道,我也不想让她知道。”
行政办公室里,赵孟成泡了茶端到唐女士跟前,氤氲的热气也化不开她眉眼里的冷意。
绿茶吃透□□成热的水,沉沉坠到白瓷杯底去,对面而坐的两个人,不尴不尬地沉默,亦如是。
到底还是赵孟成先开口了,“湘湘舅母家那个孩子我没见过,不晓得资质怎么样,不瞒您说,是的,我们内部是有举荐名额,但也是要层层的关卡面试合格大抵没有问题的那种生源。我那晚也确实骑虎难下,才勉强囫囵下来……诚恳地说,饶是您今朝过来就是特为求我办这件事,我可能还是这么说……”
特殊时期,他面对审核领导班子,必须谨慎又谨慎的态度,赵孟成很难言明他的难处。
唐女士冲他抬手,示意不必说,“你自己清爽最好,我也不想给你或者给你父母有种我们小户人家不懂事乱攀附的浅薄。”
赵孟成却说:“我宁愿您今日来是求我的,或者为难我的……”
唐女士一时吃不透他的意思,不作声地望着他。
赵孟成从会上下来,议题的提纲还卷着手里,A4纸展开又卷起,反反复复好几次,才拾起话题,“要不然,我始终觉得自己没机会。”
他说:“湘湘是个实心眼的人,我完全相信,倘若您坚持不同意,她会和我说再见的,我相信……”
赵孟成告诉唐女士那晚顾湘被打了的后续,“她那天跑出来没有去找我,是我打电话给她,她才哭得没主意。见到我人,张口提的是分手,因为实在不知道怎么选。”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难以抹掉你的不如意,更知道您的女儿对于您的意义,因为我和她才短短这些时间就足以领会了,领会湘湘待我的情谊。我不说她离了我会怎样怎样的假设,只是我很清楚,我今后再也不会遇到像她这样当惜我的人了,我肯定。”
她为了我前妻的事,和我闹得最凶也不过怪我从来没和她说过我爱你,
我很难轻易去说,因为话很容易,做到才算。
不是记住她的爱好,不是买一些力所能及的东西,不是陪她花前月下,
“而是参与她的生活,更不想她离开我的生活。”
我父亲狠批过我,说好听点是物欲淡,说难听点就是不求上进。做事懒散只求本心,说白了,就是恨我不肯回公职。
从前我不肯回去,是和我父亲赌气。他为了他的名声,一气之下就摁下了我的前程,回头风波过去,又把我召回。
“事到如今,我才发现,他是对的。因为有朝一日,你想爱护一个值得爱护的人,就得有足够坚强的盔甲与内心,
所以,我为了我的盔甲本心也好,为了湘湘也好,我尤其认真地对待我的生活与工作,因为它能更好地反馈给我的爱人。
而我希望,我爱的人里,有湘湘的名字。”
他很清楚,他的这份喜欢,无关弥补无关愧疚,就是简简单单想跟一个人一起生活。
这原本也是一份感情最该有的样子。
是顾湘几次三番的坚持,才给予了他这样重新洗牌,从头开始的机会。他很清楚,很清楚这样纯粹的初心有多么可遇而不可求。
所以,他不会放弃的。“哪怕我清楚听到您不同意……”
男儿总是有泪不轻弹,相比,为人母亲的唐女士像是又被人逼到山崖间口,退无可退,颤颤巍巍的心情,不是软弱而是女人天性的温柔甚至共情。
这些天香香坚持宿在家里,要知道她这样上班早晚太花费时间了,原本待在夏蓉街就不近的上班路途,唐女士催她好几次,你搬回夏蓉街去罢!
顾湘不依,说你明明还没原谅我,原谅我那天的莽撞甚至顶嘴,你就是想赶我走,我不答应!
昨天晚上又找借口,求老妈,你去帮我把夏蓉街房子里的被褥洗洗晒晒罢,妈妈!都快发霉了,我也没时间去。
顾湘是个再聪慧不过的孩子,她知道怎样让你找到一个母亲的存在感。明明可以自己做到的事,她并不是懒,就是撒娇示意,示意我是你的孩子呀,这么多年你都是娇惯我的,为什么这次就不行了呢?
唐文静极为狼狈地在一个外人面前掉眼泪了,她难说明心里的感受,“她生下来六斤不到,早早地进了保温箱,又一身的黄疸,我们那时候甚至都没钱独立地养孩子,还得靠我爹妈接济……”
动容处,赵孟成不声不响地递过来纸巾。他用最肃静的沉默来尊重一个单身母亲的心酸不易。
宣泄完眼泪后,唐文静收拾形容时,才正色告诉他,“打香香那一巴掌,与你们的事无关。”
“是我对不起香香,你替我转告她。”
赵孟成听后却和煦地摇头,唐女士不明白他的意思。
“您该明白原汤化原食的道理。湘湘从来没和我抱怨过一句。她那个性子,很难真计较谁的。唯一遗憾的是,她希望妈妈能真正做自己,回头或者放下,她都会支持你。”
学校的午休铃声清脆且雀跃,因为勤勉一上午,终于可以放饭的缘故。
铃声很好地把他们的谈话剥离开,唐女士不多打扰的自觉,起身便要离开,赵孟成试着建议,正巧饭点,要不……
话都没说完就被唐女士拒绝了。
她执意要走,赵孟成只能执意礼数要送。
行政楼与教学楼其中一栋连着天桥,清明假前的那次补课,赵孟成已经在群里催他们及时交作业了,拖拖拉拉,本校里就只剩下韩露没交。
赵孟成送唐女士才出办公室,就看到了韩露和康樱,后者纯属陪太子读书。因为韩露说不敢一个人来找赵老师,就拉她一起。
赵孟成的行政办公室,鲜少留女学生单独谈话的。有需要的情况也是在班主任值班办公室。韩露知道老赵的脾气,又因为专题作业整整晚了四天才交,她怕老赵骂人。
没等两个女学生走到跟前,唐女士板一脸严肃地劝退赵孟成,说不必送了,你忙你的吧。
那厢韩露看到的是,一向骄傲目下无尘的赵老师,在一个老妇人面前,尤为地吃不开,甚至难堪。韩母是赵老师姐姐的老主顾,几处女人时装的生意,都常年关照赵姐姐。这才有了韩家女儿托到赵孟成私下补习的前话。
韩露晚交的作业,逃无可逃地被赵孟成念叨了,批评她最近几次听课状态都不理想,模拟卷完成度也不高,甚至都不到及格率。如果是补课额外增加压力,那么他建议先停一停,专心应对你们班级老师的节奏与冲刺。
他的意思是,我会及时跟你母亲沟通一下。
韩露跟着赵孟成后面补课已经大半年了,听到老赵这么严肃地劝退态度,面子薄又娇纵,大小姐当即甩头就走,康樱和韩露同班,吃饭时间,一路劝她先去食堂吃饭!
掉眼泪之余,韩露怨憎地形容,“老赵这是受什么刺激了,脾气那么大,刚才那个老女人是谁?”
康樱想说又不敢说,她想说赵老师也没说什么,确实是你最近几次补课状态不理想呀,“是香香姐的妈妈,她妈妈好像不同意他们的事,香香姐都好久没回夏蓉街住了……”康樱也是好心,好心劝韩露,我们每个人都有情绪不好的时候。
“为什么不同意?……因为赵老师结过婚?”
呵,韩露泪在脸上,笑意也冷漠滋生,微表情很诡异,甚至可怖。可有可无地口吻像似朝康樱说话,又像自言自语,“小门户的人家,粗鄙浅薄的偏见。她女儿又好到哪里去!狐媚到手了端起名媛小姐的作派了……”
*
没两日,家里送来一个包裹,只有外婆在家。
好巧不巧的是,前一天晚上,唐文静刚要香香买养生壶里的过滤芯,玻璃的,洗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
老太太只当那过滤芯到了,也没想多少就拆了……
唐文静在店里给一个熟客量旗袍尺寸,
就几句话的工夫,老公房隔壁的邻居就来喊,不得了呀,文静啊,你老母亲跌了一跤,我们也不敢搀动,已经打了120了,你快点回去!
唐女士奔回家,门口直吓软了腿,
老母亲掼在地上,出气不进气的样子,
而一个纸盒子里跌出一半黑黢黢的东西,像动物的皮毛,乌黑光泽到发亮。
猫皮还是兔皮。有趿的地方,像是鞋子,
鞋子里红通通的干涸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