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间谋杀小叙
作者:那多
那一年,她们还太小。小到不懂感激母亲生育之恩,只是一腔的怨气,觉得一切都比不上班里其他同学,比不上老街上同龄伙伴,只因为有一个瘫在床上,不会说话没有知觉的妈妈;小到总是幻想,如果妈妈死了,爸爸的注意力就会回到两姐妹的身上;小到从贴在墙上的一篇报纸文章里看到国外给植物人拔管子安乐死,就天真地以为,把妈妈的鼻饲管拔了,妈妈就会死掉。她和妹妹约好拔妈妈的管子,是谁先提起的呢,好像是妹妹,好像是。然后,她幡然悔悟,打电话给强生公司调度,把爸爸叫了回来。
为什么要叫爸爸呢,为什么不自己去阻止妹妹呢?也许,是不敢直面那拉过钩的约定吧。一个退缩的懦夫,一只鸵鸟。
文秀琳想起了那些旧时光,脑海中浮起的光影片断里,她和妹妹一起跳格子,过家家,跳橡皮筋。自从那件事后,再没有过了。打闹都没有,妹妹变得对自己非常尊敬,尊敬得让她不安,让她心寒。
回忆翻涌,难以止歇。等文秀琳回过神来,妈妈的床前已经空无一人。时间很晚了,妹妹没上床睡觉,却像是去了屋外。她不知道妹妹是干什么去了,也不想管,翻身朝里,琢磨着怎么继续写这封信。
事情发生得让她毫无防备。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门被砰然推开是同时的,她压根儿来不及转过身,眼前就暗了。
文红军站在床前,挡住了光线。他盯着大女儿,文秀琳背对着她,没入他的阴影中。他伸手抓住女儿的肩膀,用力把她的身体翻过来。文秀琳一脸惊恐,木然望着父亲,嘴巴努力咀嚼,然后咽下去。
文红军甩了女儿一个巴掌。“你在干嘛?给我吐出来!”
他看着女儿把信咽下去,便又给了一个巴掌。文秀娟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幽幽立在一边,看着泪流满面的姐姐。
“姐姐,你还有一年就高考了,爸爸一直想你考个好大学,谈朋友要耽误学习,是不对的。你别生我的气。”
文红军问那男的是谁,是不是同学,好了多久,到什么程度。文秀琳只是哭,咬死了不说。文秀娟凑在旁边说,应该是同班的一个男同学,下课放学总凑在一起,看见几次了。文红军又扇了几巴掌,让文秀琳滚到屋外去,今天晚上都不用进来了。
过了半小时光景,文秀娟看爸爸怒火稍歇,就劝他把姐姐放进来。
“姐姐身体一向弱,天气那么冷,她穿着单衣呢,回头冻病了也影响学习。我看她肯定知道错了,要让她进来吗?”
文红军不说话,文秀娟就出去,把姐姐领了进来。
文秀琳一声不吭。文红军坐在妻子床头,帮她按摩手和腿部的肌肉,不瞧女儿一眼。过一会,他关灯上了床。
文秀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她的视线在黑暗里仿佛可以穿透床板,看见上铺的妹妹。
然后她听见上铺轻轻飘下来一句话。“姐姐,要做对的事。你教我的。”
文秀琳一股无名火涌起,她想你为什么要直接告诉爸爸,为什么不能私下里劝诫我……
她忽地冷下来。
妹妹做的,正是那个夏天她自己做的。
她没资格说什么。
妹妹在做对的事,但她觉得比先前站在屋外更冷。也许要生病了。
文秀娟慢慢把眼睛闭上。说了那句话,没听见下面有什么动静。姐姐也不能有什么动静,爸爸还没打呼噜呢。
她也在想着那个夏天。她在想,如果像文秀琳前头说的,不去告发,而是和她一起拔管子,会怎么样?
姐姐,你真是单纯,会觉得不把爸爸找回来,而是和我一起干,妈妈会和现在一样。呵,我们把妈妈的管子拔了,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发现妈妈还在呼吸,而爸爸就要回来了,你猜我们会怎么办?你真的觉得,等到爸爸回家的时候,会看到一个没事的妈妈吗?
姐姐,你逃过了一劫,而我还身在其中。
2
那夜之后,文秀琳果然发了烧,绵延一个多星期才退尽。文秀娟照顾的她,不管依哪个标准,都算得上照料得很好。烧刚退就是数学和英语的摸底考,当然考得很糟糕。文秀琳不像年级前三的妹妹,成绩总在中上游徘徊。这学期本来有起色,一病又打回了原形。
ydzbook.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