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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得硬挨着去应了差,才到左军巡使府衙前,又遇见了胡小喜。他本来想避开,胡小喜却急忙走过来,连声跟他道歉,说自己自小有笑癖。他听了有些不信,但胡小喜是头一个笑过他后跟他道歉的,他便也不再记恨了。后来胡小喜竟当着程门板的面也笑瘫在地上,他才真的信了。又见胡小喜心地不坏,做事肯卖力。这正投了他的意,两人渐渐有了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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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让他庆幸的是,程门板瞧着始终冷沉着脸,似乎极难亲近,但从头一回见他,程门板便没有特意去瞧他的那对大板牙,只盯着他的眼睛。他又最不怕被人盯看自己的眼睛,因而在程门板面前几无畏缩,只是满心恭敬。程门板待人极严厉,他却不怕,他一向守的念头是,不管别人如何待你,你总归都得把事情尽力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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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胡小喜虽说是朋友,两个人却彼此暗暗较着劲。前一阵一桩案子,胡小喜寻到一条紧要证据,立了功。这回萝卜案,他又找来作绝张用相助。范大牙心想,自己得加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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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那房主讨了张草纸,将那把刀子仔细包卷好揣在怀里,迅即出门,急驱着驴子,一路赶回了力夫店。作绝张用那几人都已经走了,程门板仍坐在店里。他忙将那把刀子取出来恭递过去,仔细说了一遍这刀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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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门板听后,“嗯”了一声,垂下眼思寻片刻,而后望着他:“你去查查那个独眼田牛的住处。他若在,便缉拿到府里去,若不在,就去查出他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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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大牙正巴不得,忙答应一声,转身小跑着离开了力夫店。知道那田牛是修砧头的,便可以去砧头行打问出他的住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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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门板坐在那里,想着张用,心里不知该谢还是该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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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桩萝卜案自己四处奔走,却连一丝头绪都未能理清,张用却袖着手一席言谈,便轻松破解开。程门板当年读书时便已发觉,人与人智力之差,简直犹如长相之别,高低悬殊,生而不等。他听人说勤能补拙,便下死力去补。然而,几年下来,自己费尽了气力,才勉强进得几寸,而那些天生聪颖之人,谈笑间便将他撇开几尺,甚而几丈远。他心底里渐渐塌出个黑渊,发觉自己便是用力到死,也绝难追上那些人。他又听人说,物各有短,人各有长。只要找见自己长处,便能出类拔萃。可他寻来寻去,也没找见自己哪里是真的长处,这让他越发灰心,甚而生出轻生之念。倒是他娘随口一句苦叹提醒了他:“儿啊,你又何必这么自苦?这遍世间怕是再没有比你更要强的。”他顿时醒悟,自己最大的长处就在要强。人要安命,自己的命便是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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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咬紧了牙一直要强到了今天。其间艰难苦楚,他一个字都没跟外人讲过,包括妻子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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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张用那嬉笑挥洒,顷刻间便将他的要强之心击碎,将他扔回到当年之无望中。他坐在那里,心中一片灰凉,却又不能露出颓然之色,让人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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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沉着脸,硬挺着身躯,等待胸中郁乱舒解。一个小吏匆匆奔了进来:“程介史,您果然在这里!左军巡使顾大人让您赶紧去五丈河升庆坊下河湾,那里又出了一桩命案,死了好几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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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门板正想寻一件事来排遣,忙站起身,回头让那个仵作去青林坊查验马哑子的尸首,又让那个小吏回府里捎话,叫人将解八八、唐浪儿和马哑子的尸首运走。交代完后,他立即骑上驴子往北边五丈河赶去。心想,无论这桩新案子有多繁难,也不许旁人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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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东北水门外时,已近正午,他才想起来,自己一早便没吃饭,这时饥火烧起来,额头大滴渗出虚汗。城门外街两边有些小食店,他却不想耽搁,越晚到凶案发生地,案子便越难查。他见路边有个饼店,驴子都没下,摸了十文钱出来,买了两个和菜饼,一边干咽一边赶路,吃完后竟不住打起嗝来,让他极不耐烦,可越想忍却越忍不住,只能听任它。一路打着嗝,沿五丈河向下游寻去,行了不到半里路,渐渐不见了人户房舍,只有大片田地。前边河岸边围了七八个人。其中一个听到驴蹄声,回头瞧见他的皂色吏服,嚷起来:“坊正,官府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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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门板刚下了驴子,拴到路边柳树上,一个中年轻绸袍的男子迎了过来,他认得,是这一带的坊正,姓杜,脸上有些焦忧:“程介史,您来这边瞧瞧,男女老幼六口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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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门板跟着他走下河岸,一眼便瞧见水岸边浮着一只船,被烧得焦黑,船篷船壁已经烧尽,船身、船板外缘也烧得残破,船舷也被烧出几处缺,河水渗漾进去,积了两寸多深,浸熄了火焰,又不致让船沉没。船尾处垂着一根粗绳索,是锚索。锚索没被烧落,这船架才没被河水冲走。船板上散落着几样烧黑的盆罐条凳小桌,那些物件中间,躺着六具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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