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脸
虽然有了预感,但亲耳听说,我还是心神不宁了许久。
中午我又开小差去了药学系的办公楼,稍一打听就知道,刘存炽已在数日前跳楼身亡。
下班回到宿舍后,我一头躺倒在床上,盯着发黄的天花板发呆,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连晚饭也没有吃。想着过去这些天里发生的一切,原以为自己找到了一小片桃源乐土,谁知同行者竟非吾类。
我的世界观也在动摇:难道这世上真有鬼魅出没?
午夜后,我不知不觉地又来到了解剖楼。
推开楼门,一片无尽的黑暗和凄清,无法让人相信就在前夜,这里曾是欢声笑语,歌舞达旦。我曾和一群鬼魂狂欢,一想到此,我就毛骨悚然。
“你既然已知道了一切,为什么还回来?”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似是来自很远处,又像近在耳边。
我又惊又怖,竟说不出话来。走廊里的灯忽然亮了,但光线暗淡,两个人影似是从地面“浮”了出来,一瘸一拐地向我缓缓走来,我逐渐看清,正是江宓和刘存炽。
“你们初次向我介绍‘月光社’的时候,还在人间,但为什么……”
“不错,我们当时还活着,虽然活着已经不算很有味道,但还活着。当时看到你,其实我们看到的是希望。但后来被捕,经过几次审问,尤其是两次市里的公审后,希望就逐渐从眼前消失了。”刘存炽哀声说。
我想象着公审时两人所受的折磨和羞辱,泪水又流了下来:“可是,不是说自杀是懦夫的行为吗?苟延残喘不是东山再起的前奏吗?”
“我们这些人都太清高,把尊严看得比性命重,让古典音乐巩固了一身傲骨,其实是让艺术的浪漫织成了完美的虚幻,结果是一种无可救药的脆弱,和现实不容,便弃现实而去,希望你接受我们的教训,不要再做傻事。”
“我当然不会学你们,我还要生活,我有恋人,有好朋友,还有‘月光社’那些没有走上绝路的同志,我还会有美好的生活,他们还会有美好的生活,美满的婚姻,幸福的家庭。”我感觉自己说话时有些变调,是心虚还是恐惧?
一丝阴阴的冷笑忽然在耳后传来。
我的心一抽,忙转过头,“啊”地叫出声来:只见一对身材高挑的男女并肩站着,男的一身藏青西装,女的一袭丝绒旗袍,看装束正是昨晚成婚的凌蘅素和骆永枫,但他们的脸,天哪,他们的脸是破碎的,全然辨不出原先的模样,毫无规则的碎裂肌肤外,挂着暗红的血痕,森森白骨已隐约可见。
“原来你们早已……”
江宓叹了口气说:“小萧,不瞒你说,介绍你入‘月光社’的时候,刘老和我是本社仅存的活人。凌博士和骆大夫是最先被那个柳星指认出的,受了许多荼毒,但咬紧牙关,并没有把我们两个供出来。还是那柳星继续在‘月光社’卧底,终于把我们也认出来了。那几天我们逍遥于此,和你结识,不过是审查和逮捕的一个间歇。那晚抢你唱机的,也是社里的同仁,恨那柳星,以为你和他是同路人,才捉弄于你。谁知如今,你成了我社唯一尚在人世的成员。”
我看看江宓,又看看凌、骆两人:“可是,两位昨晚刚结成了同心。”
凌、骆两人互视不语,刘存炽又长叹一声说:“两位多年在社里,早有默契,已于去年订婚,婚期在今年春节,不料出此横祸,都被定性为特务,不是判死刑,就是要无期徒刑,总之不可能在一起。两人都是心高气傲的,彼此又情重,不愿经此生离死别,既然在天不能为比翼之鸟,便做地下的连理之枝。于是,选择了……我们生前都向学校申请过,死后捐献遗体给解剖实验室,也正是如此,绝大多数社里同仁能重聚在这里。对他们两人而言,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算不幸中之一幸。”
如此奇谈,却打动了我,泪水流了满面。
江宓又说:“小萧,现在看来,你的性格里也有相当脆弱的部分,要记住,千万不要走上我们的旧路,艰险都是暂时的,光明会是永远的。在心中永远保持一份光明,才有勇气克服艰难处境。”
我点点头。我当然不会轻生,即便是为了依依,为了劲松,我也会坚强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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