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出掌上电脑,重重写了四个字:“自我欺骗。”
我一下子懵掉,一路上冥思苦想酝酿好的抒情全被打回肚子里。
他写得很清楚:“人死了,就是彻底消失,肉体、灵魂,烟消云散,只有生者念念不忘。”
我慌了阵脚,接下来还怎么劝慰他?
那些话好像一直就存在他的意识里,他写得很流畅:“美化死亡不过就是为了逃避对死亡的悲伤和恐惧,其实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我们一出生就在面对,他人的,自己的,这是每个人都要到达的终点。”
我张着嘴不由自主地点头,差点忘了自己承担的艰巨任务。
我和他从没做过深入的交流,第一次,竟然就是围绕着死亡这个话题,更想不到的是,他对于死亡居然看得那么透彻超脱,让我刚才的煽情全部变成隔靴搔痒不着重点的废话。
他似乎很多感悟:“对于死者而言,死亡就是所有痛苦的终结,是彻底的安息,对于活着的人,念念不忘只是自我折磨。”
我承认有道理,可是更加深有感触的是,要忘记,太难做到,就像我妈,尽管神智已经混沌一片,最清晰的还是关于我爸爸的所有记忆。
但是郁安承很肯定:“活着的人,对死者唯一的纪念,不是任何的仪式,而是好好地活下去。”
我几乎要拍掌赞同,但还是踟蹰,我不能确定那是他一贯的想法,还是只是潜意识的一种自我安慰,只能硬着头皮再试探:
“如果,你最爱的人永远离开你了,你能做到吗?”
他的眼神蓦地暗了下去,就像夜幕突然笼罩的深林,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加苍白暗淡,却还是站得笔直:“我会努力。”
可我分明觉得,他的身体已经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就像绷得太紧的弦,再拨弄一下就会戛然绷断。
他应该已经猜到了一切。
从来没有这么窘迫和为难,我的心要跳出来似的,只恨自己这么多年只知道逞口舌之勇,到关键时刻却笨嘴拙舌不知该怎么给他安慰。
而他竟然还能平静地发出指令:“走吧,去看奶奶。”
郁广庭也知道以郁安承和惠如茵的祖孙之情,这一步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所以我电话汇报后也并没有阻拦,但是我们到达医院后,已经有医护人员在一边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不光是郁家人,我的心也一直提着没有放下来,从郁安承走进病房我就靠得他很近很近,生怕他会支撑不住就会倒下来。
估计是为了等郁安承,惠如茵的遗体还留在病房,已经擦洗干净,面容看上去安详宁静。
马上要走到惠如茵身边的时候,郁安承脚步顿了一下,仿佛下意识地,突然紧紧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冰凉,掌心牵出身体深处的颤抖,我不由得也握紧了他。
他和我一起走到他奶奶的面前,一只手在老人褪尽生气的脸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另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握住我。
我生出一个错觉,似乎这一刻,我和他的奶奶,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一个,他要好好地送走,而另一个,则要用尽全力紧抓不放。
他手心的温度由微凉而变得滚烫,而且抓得越来越紧,我的指骨从发痛一直到发麻,只觉得他把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积聚在了那只手上,好像只要一松开,有些东西就会整个的倾覆崩塌。
他用力微笑着,最后在他奶奶的额上长长地吻了一吻,就牵着我的手,没有回头地走出病房。
那一晚郁安承顺从郁广庭的安排,住在了医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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