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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会再回来了。
(13)
下雪了。
这座城市已经好几个冬天都没有下过雪了,细小的雪粒缓缓地从天空飘落,像薄薄的烟雾般弥漫开来。雪花轻轻地落到了池翠的头上,再慢慢地融化,变成冰凉的水,渗入她的肌肤。
池翠仰起头,茫然地看着雪花飞舞的天空,一朵雪花飞进她的眼睛里,模糊了她的视线。等她停下的时候,医院的大门就在她眼前。她在医院门口停顿了许久,像雕塑一样站在风雪中。
忽然,她感到自己的耳边响起了许多奇特的声音,谁在对她说话?是夹着雪粒的风吗?她不再犹豫了,快步走进了医院。
在挂号台前她等了很久,直到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才走上去。她用围巾遮着自己的面孔,低着头轻声地询问着。挂号的护士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轻描淡写地为她挂了号,并回答了她的问题。
池翠依旧低着头,来到三楼的一条走廊里。她坐在一张长椅上等候排队,周围坐着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她们都低着头不说话,她们也都明白彼此来这里的目的——从自己的身上拿掉一块肉。
而更通常的说法是:把孩子做掉。
“做掉”?池翠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词——听起来更像是在月黑风高夜,野店荒郊外杀人的勾当。比一般的杀人更残忍的是,这是母亲杀死自己腹中的孩子,再也没有比血亲相残更罪恶的事情了。
她感到了深深的罪恶与耻辱。可是,她没有其他的选择,这原本就是一个错误,就让他(她)错误地来,再错误地去吧。
如果要拿掉他(她),那么现在还来得及,这是池翠最后的机会了。两个多月大的胎儿,不,应该算是胚胎——还不能算是“人”。现在拿掉它,无论如何是不能算杀人的,池翠想。
她抬起头来,看到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忽然,耳边嗡嗡地响起了一阵声音,那声音非常奇怪,像是婴儿的临死前的哭声,哭得那样撕心裂肺,那种感觉直接渗透进了池翠的大脑。随着婴儿的哭声,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黑夜中的森林,一团火焰熊熊燃烧,火堆前是巨大的祭坛,一个披着白衣的少女躺在祭坛中央,一个萨满巫师坐在她身边跳着狂乱的舞蹈。然后,一把刀对着少女的腹部,深深地切了下去……
“池翠。”医生在里面的房间叫她的名字。
她慌忙地站起来,立刻就感到眼前一黑。瞬间,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看到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正躲藏在她的身体内部,从内向外地监视着她。池翠终于看清楚了,那只身体内部的眼睛射出了愤怒的目光——他(她)不是一个小小的水泡或鱼卵,而是一个具有独立思维的生命,他(她)介于人类和魔鬼之间。
突然,她听到一个来自她体内的神秘声音,直接对着她的大脑说:“你不能——不能杀死他(她)。”
“池翠。”医生继续在叫她。
但她已经听不到了,她只听到来自体内的声音,那是盛开的夹竹桃被风吹拂的声音,是遥远的夏天雷鸣的声音,是黑夜里悠扬的笛声……
不——
幻影覆盖了眼前的一切。池翠看到自己走在长长的地道里,四周一片漆黑,一个孩子的背影,像鬼魅般在前面小跑着。她想追上那个孩子,追上他(她),当她的手指将要触到孩子的后背时,那孩子突然回过头来。
——地狱的大门开启了。
(14)
她还活着。
睁开眼睛以后,她只看到白色的天花板,一些影子在眼前飞舞,很久以后才渐渐地消散。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尚留在人间。然后,她又用了很长时间来回忆自己的名字。
池翠——她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她的名字。
忽然,她感到了一种无意识的恐惧,这种恐惧促使她的手活动了起来,摸到了自己的腹部,轻轻地揉摸着。手指触到了一阵暖暖的感觉,从指尖的皮肤直渗入池翠的毛细血管,立刻贯穿了她全身。
他(她)还在。
池翠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几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溢了出来,她真想放声大哭,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那个胚胎,依然牢牢地占据着她的子宫。他(她)没有被“做掉”,他(她)完好无损地幸存了下来,而且,还在继续发育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