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回 玄石玄善恶
虚竹张口结舌不敢说话。那女子道:「对不起,这只雕吓着你了。」
巨雕摆摆头,低鸣几声,似乎懂得人语。虚竹见此越发吃惊,慌张道:「你们……你们是谁?怎跟着我来到这里?」
女子再微微一拜,道:「小女子复姓独孤,名雪,段掌门叫我雪儿好了。」
虚竹见此女有名有姓,说话时虽面无表情,但眼珠微微转动,眼神透出一丝暖意,便安心了几分,听她口口称着掌门,站起问道:「你也是童姥属下?怎未见过你?」
这自称雪儿的女子微微摇头,道:「小女子受命在此守墓,但并不是天山派的人。」
虚竹听到守墓一说,登时又慌张起来,吃惊问道:「守墓?什么守墓?」
独孤雪上前几步,望着虚竹身后的那片冰山,答道:「这里便是天山派历代掌门的冰葬之地,先掌门的夫人白素素,亦葬于此,当日不便面说,小女子令这只雕将林夫人的仙骨请来,请段掌门莫怪。」
虚竹这才明白,白素素的遗体何以失踪,忙道:「不怪,不怪,当谢姑娘才是!」
独孤雪接着问道:「林掌门下落如何?段掌门或可告知。」
虚竹回道:「你问我师父?他葬在蝴蝶谷,日后我自当将他老人家的遗骨迁回这里。」
说完,又不禁诧异问:「冰天雪地,你一个女子,怎在这里辛苦守墓,难道是受我师父之托?」
独孤雪摇头叹道:「我与他素昧平生,只骑着雕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不想一面之后,缘份已尽。」
虚竹一听,心头巨震,不由后退一步,迷惑盯着独孤雪的脸,但在雪花飞舞中,看不十分真切,吃惊想:「她说得不像假话,那她该有多少岁,难道也是童颜不老?又或是返老还童?」
见独孤雪凝神远方,又叹一声,轻道:「我们独孤一族世世代代守着一桩浩劫。今日天降火石,莫非天意显兆?」
虚竹听闻天意二字,心头突突一跳,向独孤雪上下一打量,见她雪白之中,袖摆上有一个鲜红图案,好似火焰飞升,虚竹心中又是一怔,这图案好似在哪里见过。
独孤雪这时目光从虚竹脸上掠过,转身走向飞舞的风雪,喃喃念着:「冰火相击,天地一劫,寂寂千年,独守梦绝。」
言毕身子已从崖边落了下去。虚竹不由惊叫,见那只大雕也随着扑下峭崖,几声鸣叫之后,振翅再现,背上已乘着了独孤雪,倏忽鸣声远去,一人一雕隐去不见。
虚竹身上落满雪花,兀自呆呆发愣,默默念着独孤雪临行那句话,觉其语意之寂寞清冷,远比漫天雪雾更加令人惘怅,脑海中忽然浮起另一丽容,其实在他向二奴说「主子去妓院嫖娼,护卫们站岗放哨」之际,已经想起了玉花轩之时的木婉清来,但这是他心中的隐痛,不自觉地想要逃避,因此念头一闪而过,此刻身心均一片清冷,不禁又忆及往事,手不觉抚上胸口那道伤疤。
这时,风雪中一声高鸣,那只大雕又落回虚竹眼前,已不见了独孤雪。虚竹怔了怔,惊奇道:「你是回来接我的?」
大雕咕咕两声,竟似点了点头。虚竹惊疑乘上雕背,双臂紧紧抱住雕颈,觉大雕向前一纵,落势甚急,疾风刮耳,眼中白茫茫的一片,顷刻间春回大地,透过薄薄云雾,满目葱绿,顿心旷神怡,落地之后,仍兴奋之极,向鸣叫离去的大雕不停摆手,那雕回旋两圈,一飞冲天。
虚竹施施然回到山峰脚下,诸女正焦急万分,一面向上呼喊,一面使用工具向上攀爬,可一时之间哪里能爬得上如此陡立的冰壁。见虚竹从下走来,均又惊又喜,跪下问安。拓跋氏更是喜极欲泣,叫声主人,眼泪便在寒风中流下,关切之情满溢言表。虚竹见了,不禁感动,心中疑虑一扫而空,便想:「那日她收走纸张,必是担心藏宝图有失。也罢!灵鹫宫诸多人等,日常花费巨大,我将所有财物留下便是。」
令拓拔氏和众女起身,笑道:「我发现了那条火龙,不过是块烧红了的大石头而已。」
拓跋氏点点头,未显如何惊奇,原来她们已在峰底发现了另一小块火石。虚竹再说起冰封墓葬和独孤一族,众女万分惊疑,无人曾听闻此事。虚竹只好作罢,带拓跋氏去了后山石洞,叫她将财物一概清点收好,当晚回房,心里想着独孤雪,「责罚」二奴到深夜。
这日,群豪最后去除生死符的也恢复无恙,众人喜气洋洋齐聚独尊厅。虚竹笑道:「我总算大功告成了。」
然后向拓跋氏道:「一切由你主持罢!」
拓跋氏叩头称是,起身面向众人,她早把事情一切提前安排妥当。原先的三十六岛和七十二洞,经过一场恶战,现下只余六十六位岛主、洞主,拓跋氏便制了六十六道天山令牌,要求各岛各洞依旧年年送供,并随时听候缥缈峰命令,来人须持令牌觐见。拓跋氏发完令牌,再由符敏仪和程青霜向众人宣读了天山派教规,并出示了一对「善恶赏罚」令牌,符敏仪持「恶使令」,程青霜持「善使令」,凡依照教规是赏是罚,均有左右执事,即符敏仪和程青霜,敕令行使赏罚,如有不从反抗者,格杀勿论。
数百群豪齐声应偌,但也有面上不平者。众豪多是桀骜不驯之辈,当初加入天山派,乃为形势所迫,并非出自本心,如今身上生死符已除,便生了一些不服不愤。但知虚竹既能解生死符,自然也能种,因此敢怒不敢言,却有几个将怨气发泄到符敏仪和程青霜身上,窃窃私语几句,一人大声道:「掌门恩公么,我们自是真心佩服,但由两个小丫头执行赏罚,我们这些大老爷们颜面何存?」
另有人接道:「不错,她们虽长得美貌,但总归是个女孩子,若耍起小性子来,赏罚岂非难明?」
再有人道:「你怕什么?你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她们自然另眼看待,而我这样的大老粗,不会甜言蜜语讨姑娘开心,便要大大吃亏了。」
众豪听到这话,纷纷嬉笑,见拓跋氏面上一冷,又赶紧噤声,却有一个奶声奶气的人笑道:「我看也未必,上面粗不粗不要紧,要紧的是下面粗不粗,嘻嘻!」
众人再次忍不住发笑,虚竹也不觉露出了笑容。
只见拓跋氏冷冷一哼,向符敏仪和程青霜注目示意。二女上前叫道:「天山七剑!」
接着响起一声齐呼,七个弟子单手持剑,跃到符敏仪和程青霜前,躬身肃立道:「七剑在此!」
符敏仪又叫道:「布阵!」
七个弟子道声是,铛啷抽出剑来,倏忽分散,姿势不一,各守方位。众人都是一惊,见她们手中的七柄宝剑寒光逼目,照得厅中闪闪发亮,显然都是锋利之极。虚竹想起石壁上那些大圈套小圈的图形,才知那是一个阵法。
拓跋氏向群豪大声道:「我自知本领低微,左右执事也年纪尚轻,现请众位出来七个,只要能闯出掌门主人亲手调教出的天罡北斗七星阵,我等便恭恭敬敬让贤,绝无二话。」
众豪都低头不说话,虽不相信几个小女子能有多厉害,但谁也不愿轻易出头,只有几个胆大的敢于色迷迷打量着「七剑」。拓跋氏等了一会儿,冷冷再道:「既然各位如此承让,我等便要整肃教规了。」
说罢向符敏仪和程青霜瞧了一眼。二女向虚竹跪下,禀道:「请主人允许奴婢们执行赏罚。」
虚竹一愣,不知她们何意,只得点了点头,符敏仪和程青霜立身对视一眼,同时跃入场中,正落在七剑中央,便像一下触到了剑阵机关,七柄宝剑从上下左右各个方向,齐向符敏仪和程青霜攻去,每柄剑形状不一,路数也不一,人影飘忽,变化莫测,配合得天衣无缝。一时间厅内四壁都是粼粼剑光,符敏仪和程青霜看似凶险之至,每每在剑尖触及衣衫时,才来得及闪避,或是用手中令牌挡开,那令牌与锋利的宝剑相击,发出沉闷的扑扑之声,显然也是奇异材料制成,原来就是用那块天外落石锻炼而成。二女嘴角不觉露着微笑,她们之间如此磨练平日已经熟极,此际当然游刃有余。而群豪咂舌不已,瞧出这剑阵实是厉害之极,心中都在想:「我若进得阵中,便是生了三头六臂,也早已毙命,灵鹫宫要是早有这个剑阵,我等绝攻不上峰顶。」
突然,符敏仪和程青霜从剑阵中脱身飞出,七剑即归原位。符敏仪和程青霜却未停步,飞快窜入人群之中,只听「哎呀呀」一声叫嚷,一人被她们高高扔了出来,正是适才奶声奶气之人,这人落到七剑之内,剑阵即发动,只见剑光闪了几闪,那人不及惨呼,便断臂断腿,四分五裂。众声惊呼之中,又有一人被扔出,落地后也被剑阵绞碎。群豪相顾失色,仓皇躲藏,但哪里躲得过「生死符」的擒拿术,适才出语嘲讽之人纷纷被掷在空中,有的未等落地,便已重伤半死。符敏仪和程青霜的「天山六阳掌」虽然功力未纯,但她们的掌力隔着令牌发出,威力便倍增,群豪之中没人能抵挡住她们二人的合力一击,不一会功夫,已有十几人支离破碎,在剑阵中横尸倒地,血气弥漫了整个独尊厅。
虚竹心惊肉跳,每个死者他都给亲手拔过生死符,不由大叫:「住手!」
符敏仪和程青霜跃回虚竹身前,跪道:「请主人吩咐!」
虚竹站起惊道:「你们这是为何?」
「回掌门主人,天山派教规第二十三条:言语不敬,出语污蔑上司者,死罪论处,凡我派弟子闻之见之,即格杀勿论!闻之见之而不杀之者,亦同罪论处!奴婢们依此,正在执行派规。」
「这个……尽管如此,他们几个也是初犯,你们下手也太狠了些。」
众豪听了,呼啦啦跪下,乱哄哄求饶。拓跋氏也向虚竹跪下,禀道:「主人仁慈,但这些人桀骜难伏,不训以重罚,恐怕他们日后再生反心。」
符敏仪接口说道:「是!主人,我们灵鹫宫向来视男人为猪狗,岂容他们出言不逊。」
这话一出口,便想起主人也是男人,此语大有冒犯。而程青霜似乎愤怒已极,听了符敏仪的话,怒道:「世上臭男人只会凌辱柔弱女子,个个该杀!」
说完才见符敏仪脸色惨白,顿时猛醒,也知自己失了口。二人对视一眼,磕头慌道:「奴婢亦犯派规,请主人责罚!」
虚竹对她们的无意冒犯不以为意,只是吃惊她们受白素素熏陶日久,对男人深怀恨意,现下已这般凶恶,若日后个个像白素素那样,他这个男主人岂不是要睡不安稳!摇了摇手,坐下向众豪道:「你们既已属天山派,违反了派规,那也无话可说,以后不要再犯就是。今后不仅要听我的话,也要听副掌门和左右执事的命令,否则我也不及给你们求情。另外,你们这些日子麻烦了众姊妹,回去后多送些礼物来,众位姊妹们自然高兴了。」
他说一句,众豪齐应一声,表情恭敬之极,再也不敢流露丝毫非议。乌老大等虚竹说完,小心道:「掌门恩公,我们回去后,即刻准备今年的贡物,到时将胭脂等礼物一并送来,请掌门恩公和众位师姊不弃笑纳。」
旁人纷纷附议称是。虚竹笑道:「如此就好了,大家都是同门兄弟姐妹,以后也不必十分客气,各位一路走好,我就不送了。」
众豪闻言如蒙大赦,匆匆磕头退去,有一些人上前收拾了尸体,极为不安,对跪在地上的符敏仪和程青霜,以及持剑端立的七剑,惶惶不敢相视。
群豪退尽后,拓拔氏和七剑也退回众女中,只有符敏仪和程青霜仍然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程青霜战战兢兢,显然惧怕之极,而符敏仪低着头,面上带着几分委屈。虚竹盯着符敏仪,心中忽一动,他一直觉得符敏仪与某人想像,现下才知那人是尤三姐,她们同属回回一族,面皮都是白腻如脂,眉目也有些相似,尤三姐委屈含愤时,正如符敏仪此时的神色。虚竹沉吟一会儿,突然叫了声:「护法何在!」
待二奴应后,伸出两指向符敏仪一指。二奴不假思索,飞身去将符敏仪捉住。虚竹一言不发,起身就走。二奴无措,只得托着符敏仪随他离去。众女眼睁睁看着,惊慌不已,不知主人如何惩治符敏仪,程青霜更是心惊肉跳,拓跋氏也惶恐无主,只怕主人大怒,牵连众人皆不好过。厅中一时肃静之极,众女大气也不敢出,过了约半个时辰,二奴慌慌张张跑来,稍一迟疑,捉住程青霜的双手双脚将她架在头顶。程青霜仰面向天,绝望闭上眼。二奴挟程青霜出去后,众女更是惊慌,符敏仪没有现身,必是凶多吉少,不知下一个会轮到谁。这回只过了一会儿,二奴又急急走回,径直到拓跋氏前。拓跋氏惊道:「二位妹妹!」
二奴面色潮红,躬身道:「妹妹得罪了!」
说罢将拓拔氏也抬了出去。
众女中不知谁先哭了一声,随之哭声响成一片。过了许久,日头西移,厅内渐渐黑暗。众女又饿又累,不时出一声抽噎。突然,又不知谁叫了声:「拓跋姊姊!」
众女吃惊瞧去,见拓跋氏缓缓走进厅内,身后跟着符敏仪和程青霜。众女怔怔打量,见她们三个的四肢手脚皆完好无损,只是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均鬓丝凌乱,面透红晕,脚下软绵绵得有些走不稳,且眼圈发红,饧饧双眼好似张不开,却又透出水汪汪的亮光,像是疲倦之极,又像是刚刚睡醒打过一个哈欠。众女吃惊之后,皆为之心神一荡,她们之间等级严格,时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听候上司吩咐,每日小心翼翼,何曾见过三人如此的慵懒娇态。
拓跋氏登上高台,在中央椅中坐定,符敏仪和程青霜微一躬身,分立在椅后左右。拓跋氏神色庄重,但喘气有些不均,嗓音也明显沙哑,说道:「掌门主人另有要事,明日离宫,左右护法陪同主人前去。自即刻起,由我和左右执事代理本派事务,各部且一切照旧,请姊妹们务必小心做事,万万不可大意!」
众女齐声答应。
众女退出大厅后,久久惊魂不定。到了晚间,听闻主人卧厅内摆了一桌酒席,赴席的是副掌门、左右执事。席上吃了一会儿,「七剑」也被二奴叫去。按理这该是为主人饯行。但次日主人并没有离宫,而是去了后山石洞,当晚卧厅里加了几张床,送饭传令皆是二奴,拓跋氏等十人再不见踪影。余婆婆等明眼人便有了狐疑,不料见天天如此,又惭愧自己想得龌龊了,想必是主人临行前,匆匆传授武功,乃至昼夜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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