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回 香魂祭香冢
虚竹哼着十八摸回到丝竹馆,意外见到馆内一派安静,微微有些惊异,径直上了二楼。
尤三姐的房门大敞四开,内中无人,烂桌残凳收拾了去,摆上了新的桌椅,被褥也叠得整整齐齐。
虚竹愕然,想想昨晚的酒疯,有些细节已记不清了,心里突然心烦意乱,一时竟受不了如此整齐安静,便故意重手重脚,敲得桌椅呯呯作响,口中一迭声大叫:「人呢,人呢,都死哪去了?老爷要喝酒!」
他叫过几声后,心里舒坦了许多,原未指望有人来,便意兴阑珊准备回房,却见一人端着酒菜慢慢走进门来,眼睛红肿,行动迟钝,竟是尤三姐。
尤三姐走到桌旁放下盘子,木讷无语。
虚竹吃惊瞧着,坐下动筷吃了几口,满心疑虑,浑然没吃出滋味,心头突然一惊,叫道:「你这酒菜里没下毒吧?」
尤三姐冷冷看他一眼。
虚竹脊柱生出一丝寒意,过了一会儿,腹内并无异常,于是挤出笑容,道:「那个贾知府早受了孟家好处,根本不给爷面子,不过爷拿出尚方宝剑,那厮不得不松了口。」
虚竹说完这一句,接着吃喝起来。
尤三姐慢慢坐在椅上,转头盯着虚竹,目光依是冷冷的,含着一丝疑问。
虚竹故意不去瞧她,边吃边道:「已将死刑改为腐刑了。」
尤三姐眼中一愣。
虚竹偷见了她神色,忍不住大笑:「你放心,我明天再拿银子活动活动,兴许还能减点刑,给你留下小半截。」
尤三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突然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手拿着酒壶直打颤。
虚竹笑着再道:「你姐姐的消息也有了。」
说完提筷夹了一口菜,在嘴里慢慢嚼着。
尤三姐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她在哪里?」
声音沉闷,嗓子嘶哑,与昨日酒席上的娇声快语判若两人。
虚竹听了有些恻然,匆忙把菜咽下,答道:「只知她还没死,被藏在哪里也有了线索,我得亲自冒险去打探打探。」
尤三姐没再追问,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虚竹拿起酒壶替她斟满,笑道:「自己喝有什么意思?我陪你一块儿喝吧。」
尤三姐看也不看他,一言不发,抬手喝了。
虚竹再次斟上,尤三姐手未离杯,随即又干了。
虚竹尴尬放下酒壶,有些气恼,喝了自己杯中酒,起身离去。
尤三姐浑然不理,自斟自饮。
虚竹回到房间,洗洗脸擦擦身,连着两日胡帝胡帝,一上床便觉困倦袭来。
迷迷糊糊,忽见尤三姐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她,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
四下一顾,已不见了尤三姐,山后有人作歌曰: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虚竹寻去歌声,见一石坊横立,上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两旁一副对联,寥寥几字反反复复。
这几字虚竹恰巧都认识,佛经里常见的,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虚竹平生头回念出一幅完整的对子,沾沾自喜,却也大为迷惑,觉其意甚是不通,像是孩童胡乱涂鸦,忽然想起哲宗赞他名字的话来,什么虚虚实实,似竹非竹,倒与这副对联有几分相似。
转过石坊,便是一座宫门,听得歌声又唱道: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歌声未息,走来一个仙子,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
虚竹定神瞧去,来人正是可卿,喜得心中乱跳,上前拉住道:「原来你没死,可想死我了,你从那里来?这又是何处?」
不料可卿笑道:「你认错人了,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专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总掌尘世之女怨男痴。」
见虚竹万分惊诧,那仙子指着石坊上的四个大字,道:「此乃太虚幻境中的孽海情天。」
接着嫣然一笑:「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你随吾一游吧?」
虚竹是知非知,是觉非觉,随仙子到了一香闺绣阁前,仙子将他轻轻推了进去。
其间铺陈之盛,乃虚竹素所未见之物,更可惊者,早有一位娇小女子在内,卧在床上,笑着瞧他,其鲜艳可爱,正是初见时的香菱。
虚竹惊喜不胜,上前抱住,亲了几口,注目一看,怀里之人面若玉盘,艳若芙蓉,竟又不是香菱。
虚竹惊道:「宝琴姑娘,原来你也在这里。」
薛宝琴并不答话,媚眼如丝,晕红满面,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虚竹色心淫动,宽衣解带,行起云雨,所触皆柔软香甜,耳边听得「啊呦呦……轻些……啊呦……要死了你。」
虚竹一怔,这声音却又像是凤姐,忽觉身下滚烫,吃惊瞧去,眼中不是了薛宝琴,却也不是凤姐,而是双颊赤红的史朝云。
但见史朝云的眸底越来越透彻晶亮,转瞬间又变成了木婉清,惊泣几声,神色越来越晦暗阴森,忽尔化成了粉红骷髅。
虚竹大叫一声,掀被坐起,出了一身冷汗,裆底一块尤其冰凉,居然遗了梦精。
他怅然若失,望向窗外皎洁新月,眼前浮起梦中仙姑的艳影,至美至纯,久久挥之不去,同时也清晰回想起:在氤氲暮色中,寂寞小楼佳人朦胧,哀婉玉容凭窗相望。
一时之间,一团愁绪,在虚竹心里浓浓得化不开,这时他才觉出,傍晚时的烦躁,尽缘从凤姐口中听到了可卿,暗暗勾起了他渐渐淡忘的心事。
虚竹穿衣走了出去,楼前四个大红灯笼红彤彤亮着,一楼人影交织,传出熙闹欢笑;二楼灯光昏暗,木鱼诵佛之声时有时无。
虚竹去敲敲双儿房门,轻轻唤了两声。
双儿在内吃了一惊,犹豫片刻,想到这些日子一直躲他,不免内疚,披上衣服拉开门。
虚竹道:「来,公子带你出去。」
双儿听听楼下动静,慌张推辞:「公子,这么晚了,我实是困了。」
虚竹拉起她手,笑道:「好双儿,我心里有些烦闷,你陪我出去走走。」
双儿一听不是喝酒玩乐,当下点头应允。
二人刚下到二楼,便闻到一股浓重的污浊酒气,寻去一瞧,见尤三姐独自在房内已醉得一塌糊涂,头脸扑在桌上,桌上撒了半壶酒,还铺着她的呕吐物,粘得头发上都是。
虚竹再去敲开尤夫人的房门,见她几乎站都站不住,打开门就软在地上,满脸烧得通红。
虚竹无奈,下楼叫人去给尤夫人请郎中,又到花厅叫了沁香和鹤仙,见她二人嘻嘻哈哈醉醉醺醺,不由来了无名火,挥手各给二人一耳光,骂道:「白养你们,只顾玩乐,早晚将你们放在窑子里接客。」
那二人捂着脸,莫名其妙,又惊又痛。
虚竹命道:「上楼去给醉酒那个清理清理。」
二人不敢吱声,赶紧去了。其他人见虚竹发怒,也讪讪得不敢再闹,不声不响悄悄散去。
虚竹和双儿来到大观园院墙。
月下看去,虚竹当初打出的破洞已被人补上,他稍稍运力推掌,又把补上那块儿弄塌了。
双儿问道:「公子,你是要进去吗?」
说完身子一拔,轻轻跃上墙头,然后从腰间抽出金鞭,顺下来道:「公子抓住,我拉你上来。」
虚竹拽住鞭头,应了一声,借着双儿的劲儿运力一跳,不想双脚高过了墙头,继续轻飘飘往上飞。
双儿大吃一惊,一抖鞭子将他拉下来。
虚竹稳稳当当落回墙头,笑道:「你拉着我,我没敢太用力,不想还是跳得高了。」
双儿吐下舌头,惊道:「公子,原来你轻功这么好?」
虚竹摇头笑道:「这就是轻功么?总是想不起来用。」
说着弯膝跳下去,虽然动作笨拙,没丝毫花样,但轻盈无比,落地无声。
二人到了玉香楼小院。
楼院黑寂,长长的秋千在月光下清冷冷得竖在那里,其旁却多了一个园丘,丘前立着一块白玉方碑。
虚竹吃惊:「这是她的坟墓吗?怎么葬到了院子里。」
走近一看,碑上只有两个字,双儿轻轻念到:「香冢。」
虚竹抚摸着玉碑,喃喃道:「香冢……她身子那么香,自然是她的坟墓了。」
退后几步,郑重在碑前拜了三拜。
双儿不知这是谁的墓,跟着他拜了三拜,轻声道:「月亮照得亮堂堂的,咱们莫要惊了这里人家。」
虚竹叹道:「你刚才拜的,就是这楼的主人,哪里还会惊了别的什么人。」
双儿吃了一惊,问道:「那这楼里就不会有其他人了?」
虚竹点点头,瞧瞧双儿,见她一脸骇然,向上一指:「那……那是谁点亮了灯?」
虚竹抬头看去,顿吃一惊,见二楼的窗纸在黑暗中透出灯光,忽闪忽闪的明亮起来,好像刚刚燃着。
虚竹纳闷:「谁又住在了这里?」
想了想,笑道:「你敢不敢上去瞧瞧。」
双儿迟疑一下,跃了几步,用力跳上二楼,扬鞭卷住楼顶的角檐,身子倒吊在亮灯的窗前,捅破窗纸看了一会儿,跳下来诧异道:「没见有人。」
她话音刚落,那灯突然灭了,小楼上下又是一片漆黑。
二人同时「咦」了一声,却见窗户里忽闪忽闪地又亮了起来。
双儿嗖地挺身再窜上去,照旧看了看,落下来惊道:「还是不见有人。」
虚竹低呼:「没人?那是谁点的灯?」
双儿往虚竹身上靠了靠,颤音道:「是没人,只有……只有墙上一幅画……画上有人……」
虚竹拉起双儿冰凉的小手,勉强笑道:「你是从鬼屋里出来的,难道还怕鬼吗?」
说完不由一怔,脊背登时一阵发麻,想起可卿房间那幅画,上面画得正是可卿春睡。
那灯忽一下又灭了。
二人同时又呀了一声。
双儿紧紧贴在虚竹身上,手在虚竹手里微微发抖。
虚竹摒住呼吸,小声道:「这里有些不对头,咱们走吧。」
双儿正等他这句话,急忙点头,拉住他就跑,跳出院墙才长吁一声。
虚竹越走越后悔,适才应该把事情弄个明白,就是见见可卿的鬼魂也好,人长得好看,鬼魂自然也不会太难看。
回到水月洞天,虚竹拉着双儿回了自己房间,一进门却听到了说笑声,掀开隔间的纱幔看去,见尤三姐坐在雾汽腾腾的浴桶里,露着雪白的脖颈和胸脯。
短碴头皮的沁香和挽着长发的鹤仙,二人如婴儿般只穿个肚兜,在浴桶旁汗淋淋的忙碌,正给尤三姐洗澡。
双儿见状,转身溜回了自己房间。
虚竹进去隔间,见浴桶里放了好些玫瑰花瓣,满屋香喷喷的,尤三姐长发飘在铺满花瓣的水面,歪着脑袋眯着眼,脸蛋灿若红霞,依旧酒醉未醒。
沁香见虚竹进来,向他指指尤三姐的臂膀,神秘地笑了笑。
虚竹弯下腰,见尤三姐白藕般的臂膀上一点淡淡的粉红,想起她这里有一颗红痣,惊讶道:「怎么把颜色给洗没了,在水里泡得太久了吧。」
沁香扑哧笑道:「我的好爷爷,原来你还不知道,这是女子的朱砂。」
虚竹问道:「朱砂?做什么用的?」
沁香道:「听说是从西域传来的秘方,女孩儿家自小点在胳膊上,怎么洗也不会掉,只有破身后才自己没了。」
虚竹哦道:「我好像听说过,但从未真正见过。」
沁香从水里拎出尤三姐湿漉漉的头发,笑道:「我们两个也是头回见着,平常女子是没有的,尤夫人原是回回儿那儿的人,所以才有这样的风俗。」
虚竹又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吃惊:「难怪那么紧,她又要死不活的。」
转念再想,心里又生出疑惑,丝竹馆里都是孟家的玩物,这样的尤物还能留着干净身子?而且听她说话,瞧她的泼辣劲儿,怎么也不像个雏儿。
虚竹捏起尤三姐的胳膊,细细看了一会儿,笑道:「你们哄爷玩儿呢,不是破身后就没了,这不明明还在么!」
鹤仙嘻嘻一笑:「我虽是头回见,但应该不会错,想必爷昨日太性急了些,她不十分爽哩,不过颜色已经很浅,估计过一夜可就看不见了。」
虚竹疑惑道:「是如此么?」
随即笑道:「那我就让她好好爽一回儿,你们给她洗完后放我床上来。」
虚竹出外再敲双儿房门,叫她下楼一起吃饭,双儿推说不饿,虚竹只是一个劲地敲,双儿不得已陪他到了楼下。
大厅里却是难得的空荡肃静,虚竹刚才发了一通火,今晚谁也不敢喧闹,早早都去睡了。
虚竹叫人端来酒菜,二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
双儿问道:「公子,那楼的主人是谁?坟上怎么没有她的名字?」
虚竹边吃边说自己以前的故事,刚说得几句,沁香和鹤仙下来了,拥坐在虚竹身旁,一左一右替他夹菜端酒。
双儿见此就坐不住,说声饱了放下碗筷要走,虚竹把她叫住,笑嘻嘻向沁香和鹤仙吩咐道:「她还醉着么?你们先上去,替我弄出水来。」
沁香和鹤仙扭着屁股走后,虚竹继续向双儿讲他在大观园的奇情艳遇。
双儿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脸红心跳,娇叫:「公子,停停,这段别说了,说说以后如何了?」
听完后,吁了口气,问道:「那位阿朱姐姐还没消息吗?」
虚竹点点头:「等我办完这趟差事,将孟老贼抄家斩首,我带你去找她,总要将她找到,她见了你一定喜欢。」
双儿欣然道:「好啊,阿朱姐姐一定又温柔又聪慧,我也好想见见她。」
接着又问:「那个香菱妹妹呢,你说她在孟家,怎不把她接过来。」
双儿问完这句,突然红了脸,虚竹虽未向她描述给香菱开苞的细节,但她已从虚竹言语中听出暧昧来,她这些日子耳濡目染,不知不觉懂了不少。
虚竹刚想说香菱在太师府,心里突然一惊:「啊哟!那焦管家不会欺骗自己吧。」
再用心一想:「他为什么要隐瞒呢?孟家连丝竹馆都给了自己,还在乎多一个香菱么,除非是出了什么意外。」
虚竹向双儿说了自己的疑虑。
双儿安慰他道:「依我看,香菱妹妹多半是在太师府,公子不是说皇宫不能随便进么?太师府的人是不是可以进去?」
虚竹心中去了几分不安,却多了几分酸意,耳边似乎响起薛蟠的淫笑来,说道:「我觉得也是,等一回到京城,你先陪我把她接出来。」
双儿口中应了,见虚竹一脸鬼笑地直勾勾盯着自己,顿时面红心慌。
虚竹此时正想着:「香菱鲜嫩可口,阿朱温柔可亲,眼前这个俏双儿,娇媚乖巧,有这三个美丫头,我可算是艳福齐天,最难得的是,她们对我都好,不像木婉清见我就像见了鬼。只是这双儿身上带刺,阿朱却是心里带刺,不过不信她们能带上一辈子。」
接着又想:「那个香菱虽也是孟家的人,但她主子是自己未婚妻可卿,不像孟家其她人,不是想害他,就是想利用他,不然就是凶巴巴得瞧不起他。哼!就是她们害了木婉清,不过木婉清生下孩子没准就好了。还有那红头发的妖女小蝶,啊哟!倒是真想念这妖女生气的模样。」
他心里不停地胡思乱想,笑嘻嘻暗打如意算盘。
双儿却坐立不安,说声困了,急忙回了房间。
虚竹未再拦她,起身自语:「至于尤三姐这个孟家的宠物,确也叫人想不到,莫非她真是一坛未开过封的白瓷女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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