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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昱深说着,将杯中酒往前一递。
酒水微晃,荡出一圈又一圈暗纹。
是好酒,闻着都觉得香,觉得烈,觉得冰凉。
沈奚看着酒水,慢慢地,失笑出声,越笑越觉得好笑,几乎要捧腹,可是忽然一下,他的笑又戛然而止,一扬袖打翻了朱昱深递来的酒水,双目布满血丝,嘶声道:“你不如杀了我——”
殿中的内侍与大臣全都埋首俯身跪拜于地。
侍卫阙无提剑欲惩治沈奚,走到近旁,却被朱昱深抬手一拦。
他平静地看着沈奚,一直没说话,知道看着他的神情一点一点落寞起来,难过起来,十三没了,时雨也走了,二姐陨没,三姐听说去为十三守陵了,而他呢,他该怎么办?
沈奚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有个瞬间,他竟无比期盼能有侍卫追上来,给他脖子一剑,这样他就不用困在这里了,不用陷于恩义,情仇,与明谋暗斗。不用作茧自缚,也不用画地为牢,他太讨厌这些了。简直憎恶。
可是没有,身后只有苍茫的风,没有人。
一直到沈奚的身影消失在墀台,舒闻岚才跟朱昱深请示:“陛下,可要着人跟上去盯着,臣怕沈大人——”
朱昱深却摇了摇头:“不必,他会想明白的。”又淡淡地添了句,“可别小瞧了他。”
几名内侍进殿将倒洒的酒水收拾干净,朱昱深对殿中一干朝臣道:“都散了吧。”又对吴敞道:“你也退下。”
不知何时日已西斜,也许因为先帝新丧,明明年三十的黄昏,天地一片肃杀冷清。
舒闻岚走下墀台,放缓了脚步,不过须臾,内侍吴敞便跟上来,有模有样对行了个礼,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一边落后他半步走,一边道:“少爷,老奴当日已按照吩咐,将那番话与柳大人说了。”
舒闻岚神色无波澜:“怎么说的?”
“便是在提苏大人的时候,顺道说了句‘当今圣上又是假作痴傻’,可柳大人像是无动于衷,只回了一句,他认了。也不知究竟是认什么。到底是认苏大人对他的记恨,还是认自己权力大,终究会惹帝心生疑。”
舒闻岚沉默一下:“陛下那里呢?”
吴敞道:“陛下何等耳清目明之人,老奴前日伺候他更衣时,只提了一句‘明华宫方起火时,柳大人就到了,说是询问灯油的事’,陛下便不让老奴说下去了,好像是早就猜到那一位被柳大人救了,竟也无动于衷。”
说到这里,他皱了眉:“老奴伺候了三朝皇帝,见识了许多皇子与王公大臣,也就这二位,实实在在摸不清心里在想什么,少爷,您说,咱们能成事么?”
舒闻岚面对夕阳,负手而立:“难啊。”
第217章 二一七章
夜更深些的时候, 宫内鸣了号角。
子时已至,又一年过去了。
永济二年的年关, 随宫不设宴, 四下里冷清清的,后宫无人, 连侍卫都散了一半回家回营, 巡夜的都是内侍。
一名小火者路过六部, 老远看到前方有一身姿高大的人走来,提着风灯一照,竟是内侍马昭,
“马公公,大过年的,您怎么也值勤?”
“不然呢?”马昭一笑, “咱们这样的人,都孤寡,不兴祝什么年关, 把前后宫巡好了,只要陛下宽心, 我们这年节,才叫过得顺畅。”
他如今也是个人物了, 跟过两位大珰,晋安年间还伺候过苏大人, 而今到了永济朝, 听说永济皇帝的寝宫一建好, 还要招他过去做管事牌子呢。
小火者应是,走在马昭前头半步,为他提灯照路。
六部很大,踏着雪,走得十分慢,从正午门外的步廊一处一处巡至刑部大牢,寅时已过去大半了。
天将明,楼隔间一片晨霭,老远望去,前方雪地上似乎躺着一人,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尸体。
“啊呀!”小火者吓出一声惊呼。
然而大珰在旁,不敢露怯,提着胆上前一看,才发现这身影眼熟得很:“马公公,那边、那边好像是沈国公。”
马昭目色诧异,拿过风灯,快走了几步。
轻微的踏雪声惊动了沈奚。
他已在这里躺了一夜了,一时睁开眼,也没出声,缓缓抬起一只手,将来人拦了下来。
冰凉的雪水沾湿大氅,慢慢浸透衣衫,侵入肌理。
可他仿佛并不觉得冷,抬眼不见天幕如盖,熹微一缕晨晖如梦幻泡影,恍惚还以为看到了很小的时候,大姐二姐还在,祖父祖母亦在,沈拓的官品不高,他们四姐弟在沈府成日打闹的时光,大姐沉稳,二姐温婉,他只小沈筠一岁,两人最顽皮,三天两头就要吵嘴。
又或看到了麟儿出生那日,他和十三抢着去抱,小小一个人儿窝在他们怀里,竟不怕生,看到他咯咯地笑,看到十三,也咯咯地笑。
当时沈婧刚生产完,还虚弱,隔着帘子唤十三,说:“你回头跟三妹写封信,就跟她说麟儿出世了,好叫她安心。”
沈婧与沈筠都是这样,总觉得十三性情比沈奚好,家里有事,也多嘱托十三。
往事有点旧了,回想起来也模糊,沈奚只记得彼时年少,自己好像有点不服气,十三与沈府再亲,到底也是朱家人,再说了,十三的脾气就很好吗?莽撞,恣意,飞扬,冲动,大而化之,加之出生天家嫡系与生俱来的倨傲与威风,若非从小从了军,放在宫外简直堪称跋扈子弟。
因此他总爱与他争,想杀杀他的威风,凭着自己几分聪明,十三往东,他就要往西,十三往北,他就要往南,吵吵闹闹过完一整个少年,竟也没能闹僵了。
沈奚想,大约是十三让着他吧。
他真是太不好了,后来得知明华宫起火,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十三其实待自己很好,二十余年短短一生,他也很难,他该与他少争一些,让他过得舒心一些的。
沈奚早在十月中就觉察出事情不对了,一开始是从苏晋来信的措辞里看出片许端倪,后来到十一月,朝廷接到木彦三卫的消息,他便彻彻底底地猜到事情的因果。再要往回赶已是来不及,焦虑之中还好稳住了心神,先动用一切势力,瞒过柳昀与朱昱深的耳目,将麟儿与梳香送去了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