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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局内人(一)
吴羡的葬礼,如季明瑞所说,办得风光无限。礼堂设置在陵山郊外的偏远乡下,吴羡老家。礼堂正中央放着她的照片,其实早在确诊之前吴羡就找人照了这么一张,为的就是将自己的容颜定格在还未被病魔摧垮的时候。
季明瑞是从她的助理那里得到照片的,直到照片被洗好挂出来,他才看见是什么样子。黑白照片上的女人有精致眉眼,五官很古典,像是民国时期的大家闺秀,再浓烈点又成了倾城花魁。他是喜欢这类型长相的,陈当好也是活脱脱的这个类型,时至今口口到底得承认,陈当好不知不觉中,其实已经做了吴羡的替身。
这感觉在吴羡的遗像前被放大,季明瑞胸中像是积攒了一声叹息,始终没能叹出来。葬礼在明天,现在宾客都没上门,他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屋子里,只有遗像作陪。门口有响动,季明瑞闻声抬头,遗像里的人像是走下来了,站在门口愣愣看他。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唇,甚至连周身散发的气质都类似。他有片刻恍惚,在反应过来门口站着的不是吴羡而是陈当好之后,这恍惚便转化为惊讶:“你怎么来了?”
“季老板忘了吗,是您通知我带陈小姐过来的。”倪叶站在陈当好身边,笑容不变,眼底没有一点心虚。季明瑞于是也愣了愣,自己思考一阵子,只觉得脑子里乱得很。吴羡去世对他的打击很大,昨天半天时间里都在饮酒,说过的没说过的话也都记不清楚了。他近来身体也有每况愈下的光景,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季明瑞不想细究:“那可能是我说的,葬礼正好也缺人,对外就说是吴羡的妹妹吧。”他说着顿了顿,眼神从陈当好脸上扫过去又离开,像是不舍得再看第二眼似的:“正好长得也挺像。”
陈当好没说话,倪叶还是笑的温婉得体,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到这一步,她们各自的目的都已经实现。虽然说是在这里帮忙,但这种事里,女人真正能插手的活并不多,陈当好换好衣服坐在礼堂里,灯光慢慢亮了,天就黑下来。季明瑞靠着椅背,她看见他鬓角处这几天冒出来的白头发。
季明瑞并不显老,四十多岁生活滋润的男人怎么会有显老的呢。可是那些白头发明晃晃的出现在那里,让陈当好心里没来由心酸。他大她很多,他已经四十多岁,再往后走会有五十岁六十岁,而她还很年轻,她不能将青春浪费在这样的人身上。
“当好,我想躺一会儿。”季明瑞手撑着下巴,眯眼睛看她,像是困了几天几夜,声音里都透着黏糊:“你把腿伸开,给我躺一会儿好不好?”
陈当好顺从的将腿并在一起,往他身边蹭了蹭,季明瑞离开椅子,慢慢往她的腿上倒下去。
“你长了很多白头发。”陈当好的手落在他发顶,手指轻轻从他头发中间穿过去,季明瑞舒服地闭着眼,似乎马上就能睡着:“老了。”
“鬓角这里最多。”陈当好声音放低,像是一盘被放进收音机的老旧磁带。
“那就帮我拔了。”季明瑞没睁眼,没睁眼的时候他就不用看到陈当好的脸,这样就不用提醒自己此时此刻还在吴羡的灵堂。荒唐的事他做的太多,如今已经不觉得心中不安,头皮有微微刺痛,季明瑞睁开眼,见到陈当好将一根白发递到他面前。
“太多了,拔不完。”
“有那么多吗?我看看。”
陈当好闻言去拿包里的小镜子,举好了递给他,季明瑞这才看到自己鬓角处不知何时竟然白了那么多根头发。他以为自己是不爱吴羡的,至少在现在这个年龄,她已经用她的偏执和无理取闹将他们之间仅存的爱消失殆尽。但看着那些白发,季明瑞忽然又觉得,自己这几天的确过得百般煎熬。
“当好,你见过吴羡没有?”
“见过啊,她总是上电视。”
“我是说你跟她面对面谈过话没有?”
“没有,只打过一次电话。”
季明瑞沉默下来,陈当好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抬起头,她看着礼堂中间的大幅遗像,属于女人的,毫无用处的恻隐之心就隐隐冒了头:“不过她真的很好看,每次在电视里看见她,我都会怀疑你为什么要放着她不要却来找我。”
“她太倔了。”季明瑞再度闭上眼,将眼眶里的温热藏匿好:“如果她能不那么倔,也许我们之间不会走到后来那个地步。”
抿了抿唇,陈当好不再说话,静静握住季明瑞的手。他感应到她的安慰,睁开眼,望向遗像里眼神灵动的美人:“当好,其实你们俩有时候很像。”
“这话你跟我讲过。”陈当好倒是不恼怒,没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一个已故之人去比较。她仰着头,像是在欣赏一幅画作:“你当初娶她的时候爱她吗?”
“……爱啊。”季明瑞心内苦涩,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也会脆弱到将心事说给自己的情妇听:“可是那时候她的野心比我大,我不知道她爱不爱我,所以我把自己的爱藏起来,免得被她发现,我那时候是个很骄傲的人。”
“后来呢?”
“后来事业做大了,我也就不在意她爱不爱我了,带着一点报复心理在外面跟很多女人鬼混。三十出头的时候我玩得特别凶,整夜整夜不回家,她也不找我,于是我觉得她大概真的是不爱我吧。”
陈当好眼前忽然出现梁津舸的影子,她眨眨眼,那幻觉便消失了。不知道为何会在这时候想起他,连带着心里都难受起来。见她不说话,季明瑞安慰似的反握住她的手:“都过去了,以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爱,现在遇见你,或许是上天想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样温情,又偏偏是在亡妻葬礼。
陈当好明白,季明瑞或许真的爱吴羡,但归根结底,他最爱的是他自己,他从没让自己真正委屈过一回。将手抽出来,她轻轻拍他的肩膀:“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季明瑞的脑袋离开,陈当好才觉出自己半条腿都是麻的。强撑着站起来,往洗手间的方向走。院子里种了许多树,小路弯弯曲曲,陈当好几次抬头看路标指示,还是在原地绕了个大圈。腿上酥麻感没退,走起路来难免有些蹒跚,刚走出几步,忽然听见身后熟悉声音:“腿怎么了?”
不用回头,她都可以想象到梁津舸微微皱眉的样子。
他这句问话太过熟稔,就好像他们那个晚上并没有发生过争吵。陈当好回过头,对上他的目光,她不自觉压低声音回答道:“……麻了。”
“要去哪?”
“洗手间。”
“来葬礼干嘛?”
“反正就是来了。”
“谁带你来的?”
“……我说反正就是来了。”
陈当好没说是倪叶叫她来的,她不想梁津舸觉得自己蠢笨,又懒得给他解释自己那一点更加见不得光的心思。她的心里界限分明,他们现在已经不是盟友,甚至连床伴都不是,她没必要将自己的事都交代的清楚。好在梁津舸没问,伸手往她的右边方向指了指,梁津舸语气平稳:“在那边。”
“我刚从那边绕回来。”陈当好有些疲惫的敲了敲自己的腿,针扎般的酥麻感让她皱起眉,情不自禁想要跟他抱怨几句:“为什么选在这种地方办葬礼,我其实也不该来的。”
梁津舸没说话,仍旧站在原地,看她脸上神色慢慢平静,他才开口:“右转之后走小路,别走大路,就能找到洗手间。”
“谢谢。”陈当好干巴巴的说完这么一句,转身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其实她也没有多想去,只不过想摆脱而已。现在既然出来了,所走一走看看风景也是好的。葬礼的准备工作基本都是季明瑞安排的人在做,其中不乏一些丧事专家,陈当好想起自己匆匆下葬的父亲,心底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她沿着小路走,一路都能看到筹备葬礼的人。陵山在红白事上都有自己的风俗,陈当好对这些不懂,看过去的时候眼神就带了好奇。眼看着几个人扛着电子设备过去,她忽然想起礼堂里似乎也有类似大屏幕的东西。
如果她没有猜错,那大概是用来播放吴羡生平的。梁津舸还回来的内存卡还躺在她的包里,陈当好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跟着那几个拿着设备的人,她小心翼翼与他们搭话:“请问,这个设备是用来做什么的?”
“礼堂播放视频用。”
跟她猜的一样。
陈当好站直了,腿上的酥麻感已经消散,她想起之前倪叶给过她一身衣服,她还没换。衣服跟她的包放在一起,包里放着她的内存卡。
这个晚上,陈当好一夜没睡,等到季明瑞他们都睡下了,她趁着夜色溜到礼堂去研究那套设备。她本身对电子产品并不太懂,低着头,她试着把内存卡放进凹槽里,位置是正好的。心里那根弦就满满的绷好,她又开始忍不住去幻想,幻想这内存卡在礼堂播放出来又会是什么效果。
尤其是在众人都以为她是吴羡妹妹的情况下。
这心情促使陈当好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看起来依旧精神抖擞。参加葬礼的人来的通常都早,她依照季明瑞吩咐在前厅等候,其实就是做一些很轻松的引导工作。身上穿的是倪叶给她准备的长裙,纯黑色,棉麻面料,高开叉。这衣服将她身段勾勒的太好,以至于梁津舸早上路过的时候很深的朝她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他的目光挪开,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关于葬礼究竟是怎样流程,人们表现出何等悲痛惋惜,陈当好都不是很在意。她只是等着吴羡的生平快些播放完,那样人们就会看到后面的精彩画面。她从没思考过这些东西播出了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仇恨在有些时候是不需要理性支撑的。
梁津舸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余光里陈当好知道他在看她。这次是她自己的计划,她不打算与他商量更不打算让他知道。在这样的事面前,梁津舸似乎成了她最大的绊脚石。挺直了背,陈当好去看屏幕上出现的吴羡照片。
吴羡是个美人。
葬礼上来的不乏季明瑞的生意伙伴,在这种场合也能够顺带应酬,是季明瑞的手腕。陈当好有时候是看不懂他的,看不懂他究竟是深情还是无情。
低下头,她在心里为自己倒计时。
屏幕暗下去,人群声音便显得喧闹,能听到不同啜泣声,男女皆有。这哭声里有几分真假陈当好不知道,她只知道接下来的几分钟,这些人将会目瞪口呆。
等待着,等待屏幕再度亮起。
人群渐渐散开,进行葬礼的下一个流程,季明瑞眼圈红红,站在不远处跟某位商人模样的男人说话。陈当好仿佛被置身一个真空的世界,她愣了好久,反应过来的同时,往设备那边走过去。
内存卡不见了。
她的心猛然提起来,回头看向会场里的人。负责设备的两个男人正站在礼堂外面抽烟,看表情不像是发现什么秘密的样子;季明瑞还在和那个男人说话,如果是他发现,他现在不可能还这么镇定。陈当好的目光顿了顿,越过人群落在梁津舸身上,碰巧他也在看她,目光相对的瞬间,他微微一愣,随后便坦然与她对视。
陈当好快步朝他走过来。
她眼神紧绷,梁津舸神色带了些许讶异,在她还没走近时便压低声音问了句“怎么了”。陈当好靠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你把内存卡拿走了?”
“……我不是早就还给你了?”
“说实话。”陈当好语气带了极强的压迫感。
梁津舸皱眉,他的确什么都没做,思索了一会儿,他凝视她:“你想做什么?”
“我问你那个卡在哪,你现在马上还我!”
“我没动。”
“……除了你没人知道那张卡,它会凭空消失?”
梁津舸神色严肃起来,没有说话,环视一周,不同的人像是戴着不同的面具,每个人都可能拿走了它,每个人都是局内人,撇不开干系。
他的心也随她一起提了起来。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手轻轻抬了抬,在即将碰到她肩膀的时候又识趣的收回来:“我不管你怎么想,但真的不是我。”
可他们也都知道。
不是他,说明有别人拿到了那张卡,结果一旦不可掌控,便将局势变得可怕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