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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黎明之前(二)
往年季明瑞的生日,都是吴羡一手操办。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得在所有媒体面前做足了戏,让世人都觉得她是季明瑞的贤内助。有了这层对比,日后所有的证据都会显得季明瑞更加面目可憎。
所以,女人若是想恨谁,是最舍得处心积虑的。
吴羡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从前一天能做完的事,往往要三到四天才能彻底完成。化疗和疾病带给她最恐怖的副作用大概是记忆力和反应能力开始减退,秘书站在门口说完很久的话,她得集中精神在心里思索半天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这不该是病情的表现,她自己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医者难自救,大概也就是这么个道理。
在她病的最严重的时间里,季明瑞作为她法律上的丈夫并不在她身边。她还是每一次都自己走进化疗室,自己把那阵难言的苦痛熬过去。最疼痛的时候她会想起季明瑞指着她的鼻子与她争吵,这种荒谬的缓解方法每每奏效,都让她更深痛的明白他是如何的不爱她。
她开始憎恨自己的偏执,在这样的偏执里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而今天情况似乎更糟,她甚至认为自己开始出现幻觉。季明瑞站在办公室门口,门开着,他伸手在门上敲打,声音听得吴羡微愣。
她不知道自己的病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季明瑞是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偏过头,吴羡不理会他,翻开自己面前的文件夹。事实上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她早已没办法好好读完一份文件。敲门声继续,不肯罢休,她心烦皱眉,再抬头,他还站在那。
她终于承认这不是幻觉,季明瑞的手垂下去,朝着她走过来。他的眼神就像很久之前,在那个他将自己调好的咖啡推给她的下午,低垂的眼睛里有淡淡的愁。吴羡仰起头,她没有力气站起来,不然她不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仰望他。
“你怎么来了?”她开口,声音倒还算平静,并不虚弱。季明瑞没落座,把手里拿着的纸袋放在她桌子上。吴羡不说话,等着他开口,几秒沉默后季明瑞说道:“今年我生日的邀请函,按照往年的规矩还是你做吧,这里面是应该会用到的资料。”
“这种小事,邮箱发给我就好了,还用你亲自跑一趟?”
“……我来看看你。”
吴羡冷笑:“怎么,看我是不是快死了?”
季明瑞最讨厌她这幅样子,最讨厌她说话的时候嘴角挂着那一丝轻蔑。他在这轻蔑里渐渐丧失属于男人的尊严,虽然他也不知道,最开始他为什么将赋予自己尊严的权利交给她。越是丢失的东西越想找回来,所以他在外面找很多女人,最后遇见陈当好。陈当好是年轻时候的吴羡,优点缺点,风韵神情,她们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某些时候他甚至不觉得自己在出轨,他在陈当好身上安放了自己没能送给吴羡的爱情。
“管家说你最近都不回家住,你去哪了?”季明瑞将手放在西裤口袋里,而吴羡知道他这个动作代表这一刻他在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她笑了笑,拍拍自己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夹:“你看见了,我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你在生病,总该注意休息。”
“嗯。”
“管家可以给你更好的照顾。”
“季明瑞,”吴羡双手撑在桌上,眼皮有些耷拉,看起来疲惫不堪:“你要是不能给我想要的,就别在这扮好人感动你自己了。”
“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啊,你承认自己出轨,然后净身出户。”
他眼里那层似有若无的哀愁渐渐散尽,揉了一把自己的脸,季明瑞深吸口气:“我是在关心你,吴羡。”
“那我谢谢你,关心过了,你走吧。”
“我们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陈当好跟你是怎么说话呢?”
“你提她做什么?”
“那我该提倪叶吗?还是在陈当好出现之前那些你自己都记不住名字的女人?季明瑞,你总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不出现,等我自己熬过来了你又要来找我,这些年都是这样,你只不过就是个烂事做尽又良心不安的窝囊废而已,别硬拉我来陪你演这种戏码。”
屋子里沉默下来,季明瑞安静地看着她,额头青筋暴起。他从不对女人动手,况且对方得了绝症病入膏肓。门口的梁津舸慢慢后退一步,明白自己今天来的不是时候。
他是来给吴羡送证据的,陈当好带回来的证据。他在心里几次措辞,想要告诉吴羡陈当好已经是他们的同盟。而现在心里那层坦诚的欲望被他自己吞灭回去,缓缓转身,梁津舸悄无声息的离开办公室门口。
天气暖和起来,三月本就该是个温暖的季节。坐进车里,梁津舸给自己点了根烟。
季明瑞昨天给他打电话,询问陈当好有没有偷偷吸烟,并且带着点洋洋自得,说自己帮助她戒掉了烟瘾,这样她以后便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女主播。彼时梁津舸站在楼梯上,看见陈当好手里夹着烟靠门框看他。烟雾吞吐间她用嘴唇无声问他谁的电话,他却只注意到她的唇,恨不得扔下电话吻上去。
关于内存卡里的内容,梁津舸没有看,尽管陈当好说无所谓。心里的骚动在干扰他,让他回去的一路上都心神不宁。今天陈当好有课,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是他自己的,只要在五点之前去接她就好。开着车绕过了几条街,最后停在陌生网吧门口,梁津舸掐灭了烟走进去。
网吧里乌烟瘴气,有打游戏的男孩们战场厮杀般喊叫嘶吼。他要了个包间,关上门坐进去,小小的内存卡放进电脑,想了想,又插好耳机。
视频画面跳出来的那一刻,梁津舸听见外面有男孩在高声咒骂,大约是团战输掉,推搡着从椅子上站起身,引起很大响声。他的目光胶着在视频上,神色平静,等到外面安静下来,耳机里的声音就显得清晰可闻。
陈当好是个可人儿,不愧是学传媒播音,一把娇软好嗓子。分明没有实质行为,她却叫的人骨头酥软。视频总长十多分钟,季明瑞的脸在最开始便清晰出镜,梁津舸又在心里感叹,感叹她是怎样拍出了这样的视频。
无从求证,陈当好明显不打算告诉他。
他想说服自己看下去,可是视频时间每前进一秒,他都觉得胃里跟着有轻微痉挛似的疼痛。梁津舸身体健康,很少感觉到疼痛。这疼痛让他皱了眉,渐渐地满头大汗,视频播放过半,他再难忍受,摘掉耳机跑去厕所,竟大口呕吐起来。
胃酸上返进食道,让梁津舸眼圈发红,他在呕吐的间隙里忽然就想起陈当好躺在他怀里满面潮红的样子。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原来你爱的人不只是在你身下,换一个人,她依旧风情万种。他能理解她所有的行为,能理解她破釜沉舟的心,可是他不能说服自己,不能让自己淡然的将整支视频都看完。
他觉得恶心,这种恶心感从心理甚至映射到了生理,让他再难支撑。
四点五十分,梁津舸站在陵山大学校门口。远远地,他看见陈当好朝他走过来。今早出门时她穿了一件浅灰色裙子,外面披一件黑色皮衣,因为下午温度升高,皮衣被她脱下来挂在胳膊上,这么走近的时候,他可以看见她美好的身段,看见她身上轻易就可以展示出来的曲线。她露着一小截手臂,白生生的,他的目光落在上面又移开,他又想起视频里,这手臂晃晃荡荡挂在季明瑞脖子上。
视频里的她也有这样的曲线,更加口口诱惑。梁津舸不能再想,甩甩头,看到陈当好走过来。他伸手帮她打开车门,她坐进去,他再绕到另一边坐进驾驶位。
“你把东西给吴羡了吗?”陈当好系完安全带,偏头看他,梁津舸眼神很平静,手下发动车子,声音就更加波澜不惊,跟他以往没有丝毫不同:“嗯。”
“那吴羡怎么说?”
“不知道,我着急回来接你。”
“她总不可能什么都没说。”
梁津舸抿了抿唇,眉毛皱在一起又舒展开,做出认真思索回忆的样子,半晌,才慢慢答道:“她说让你等好消息。”
“你跟她说了我的建议了吗?在季明瑞的生日晚宴上播放视频,我真期待到时候季明瑞会是什么眼神。”
梁津舸忽然觉得今天的陈当好话多,他明明是喜欢听她声音的,可他不敢去看她的脸,他会想起视频里的她,五官重合在一起的时候,痛苦而欢愉的样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她说谎,他分明是爱她的,他们还是盟友,他们该共存亡。她脸上的神色是兴奋的,好像已经提前看到生日晚宴上季明瑞的狼狈不堪,他这样爱她,不是该跟她有一样的兴奋吗?
可是梁津舸不能,他没有办法让全陵山市的人都看到那样的她,那些脑满肠肥的高官不配看她,即便她是个情妇。只要想到那么多的男人今后会对她的身材相貌津津乐道,甚至聚在一起,将她当作下酒菜,他就觉得一切都令人作呕。
车子停在原地,陈当好的话将他的思绪拉回来,她今天心情颇好,小女孩的样子,拉着他的手,声音也娇软:“你在想什么?”
她心情好到没发现梁津舸神色异样,此时的她满心都是离开风华别墅的自己,飞机冲上云霄,抹杀她所有荒诞过往。梁津舸慢慢把手抽出来,摸摸她的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像平时一样淡:“吴羡病得很重。”
“我说你今天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陈当好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半是撒娇半是醋意的蹭他的下巴:“怎么,吴羡病得严重,你心疼了?”
“我只是想,她能不能撑到季明瑞生日。”梁津舸坐直了身体,不动声色躲开她的触碰,发动车子:“先回别墅吧。”
“只要你把东西给她了就好,吴羡是聪明人,不可能放着这么好的机会还不抓住。不过季明瑞似乎不太相信她生病,在外面的时候跟我说起过。”车子驶离陵山大学,陈当好把车窗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接着说道:“季明瑞觉得吴羡的心机太深,甚至怀疑她是通过装病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后来又想了想,忽然很想知道,吴羡究竟爱不爱他。”
方向盘打了个转,车子拐弯,梁津舸眼神望着前方,声音平静:“不爱吧。”
“为什么?”
“爱就不会算计他。”
“相爱才不会算计他,爱就不一定了。”陈当好笑了笑:“如果我深爱的人像季明瑞对待吴羡那样对我,我即便再怎么爱他都会毁了他的。毁了他,他就一无所有,等他一无所有了,他是不是就只能爱我?”
“吴羡活不久了,这么做没有必要。”
“这好比你参加比赛,辛辛苦苦跑了四分之三的距离,却在这时候听说奖品没有了。你会放弃吗,反正我不会,已经跑了这么久,就算不为了奖品,也得对得起自己,把它跑完。”
梁津舸忽而觉得心里受到巨大震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分明是没有将他当作爱人的,不然她怎么会忍心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灵魂里的阴暗。他深吸口气,声音也轻轻的:“可能因为你没有深爱过谁,才能说得这么事不关己。”
这一次,陈当好没说话。
距离别墅还有两个十字路口的时候,陈当好靠着椅背忽然开口。
“梁子,我偶尔觉得,季明瑞最爱的人,其实是吴羡,而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