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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一地故乡(一)
季明瑞没有说话,陈当好坐在被子里,觉得手脚冰凉。大概是察觉出她的情绪不对,季明瑞拉过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掌心,因为这个动作,陈当好的心稍稍放下一些,换了柔和温顺的声音又问一遍:“怎么了呀?”
“你老家的人来电话,让你明天回去一趟。”季明瑞揉了一把自己的脸,接下来要说的话似乎令他为难:“我现在就安排人给你买票,但是我明天有个项目要飞北京,不能陪你回去,让梁子和齐姐跟你走。”
什么样的事,不仅要她回老家,还要带上梁津舸和齐管家?陈当好的心在短暂的安定后再一次悬起来,她的手还搭在他掌心,声音比刚刚带了更多忐忑:“……到底什么事?”
“你爸出了点事,你回家去看一看,我给你半个月的时间。”
“我爸……出什么事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季明瑞放开她的手,把床边的台灯打开。她从不知道这个男人在脱下西装后看起来会如此苍老,因为皱眉,陈当好可以看见他脸上清晰的皱纹。他在她身边坐下,强打精神似的抬了抬眼皮,随着这个动作抬头纹加深又迅速消失,说这样的话对他来说并不艰难,但对象是陈当好,他竟觉得不忍心觉得心存愧疚:“其实九月的时候老家的人来过电话,说你爸病了。那段时间你正好在住院,我就没告诉你,给你家打了钱过去。刚刚又来了电话,说你爸走了。”
生老病死不过是寻常事,谁也逃不开的宿命,可是人若是在本该尽孝的时候没能陪伴,那该是多大的遗憾。陈当好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饶是她再怎么心机聪慧,也还是觉得脑袋发懵,太阳穴突突直跳:“……什么叫我爸走了?”
季明瑞伸手想拥抱她,却看见她眼眶里盛满的泪,他突然没勇气靠近,这一刻的陈当好像极了吴羡。他觉得心底荒凉,默默站起身,去拿她放在衣柜里的小行李箱:“我给你收拾东西,天亮了就可以出发。”
“我爸什么时候病的?”
季明瑞手上的动作停下,有些无措的去拿自己的手机,并不理会她的问题:“我还是先找人订票吧,再晚要是订不到还得拖一天,回你家没有飞机吧,坐客车你晕车么?我再找人给你买点晕车的药……”
“季明瑞,”陈当好声音染上哭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呀。因为他受够了她的骄纵喧闹,因为他的爱更多的只是一种占有和捆绑。他可以允许她在他的领域内自由活动,却不能允许她为别人投入一点感情,哪怕是她的家人。他宁可她对谁都无情,那样他就可以安慰自己,陈当好只是冷血,她并不是不爱他。
这一刻季明瑞也忽然发现,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掉眼泪,没有心机没有目的,只是因为难过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的心跟着被揉成一团,原来你是有感情的人啊,你这么柔软的心肠,为什么就能对我硬成那样。
“我叫齐姐上来陪你吧。”季明瑞把行李箱放下,转身往门口走,手放在门把手上,又回过头看她。灯光暖融融,她坐在被褥里低头抹眼泪,他忽然又觉得心疼,心疼到想跟她说一句抱歉:“当好……”
“你让我走吧,”陈当好抬眼,瞬间的情绪里她没办法思考太多,甚至连自己和梁津舸的约定都抛诸脑后:“你根本就不爱我啊季明瑞,你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得不到我。没有人舍得这样去爱别人的,那是我爸爸,是我唯一的亲人,你却连他病了都不肯告诉我。我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会让你觉得开心吗?你确定这是爱吗?”
那句抱歉已经在嘴边,因为她忽然的控诉,又被季明瑞咽回去。他打开房门,不再说话,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季明瑞帮她订的是第二天早上七点的火车,而他在凌晨五点时便匆匆离开风华别墅。他走的时候梁津舸已经醒来,他听到齐管家在大厅里礼貌的说季先生再见,听到齐管家连声的叹息,他睡得迷蒙,分不清一切是梦境还是现实。季明瑞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离开,冬天天亮的晚,外面还是漆黑一片,他这么急着走,是不是又跟陈当好有了什么矛盾。在想到陈当好的时候,梁津舸挣扎着睁开眼,第一反应便是,他是不是又打她了。
缓了好一会儿,他也没分清现在是什么时间,从床上坐起来,梁津舸听到有人在敲他的房门。
“陈小姐的父亲过世了,季先生让我们陪她回老家处理后事。七点的火车,现在收拾东西我们六点就要出发了。”
齐管家没进屋,站在门口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平静,只在最后轻轻叹息:“陈小姐估计是承受不住,刚刚我上楼的时候听见哭声,就没敢进去。”
梁津舸愣了愣,一瞬间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揉了揉眼睛,他看着齐管家的脸,慢慢点头:“我知道了,我这就收拾东西。”
半个小时之后,梁津舸在大厅里看见陈当好。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没化妆,肤色白皙的近乎病态。她从楼梯上走下来,头发都束到脑后去扎成马尾,少了妆容,陈当好眉眼变得很淡,也或许是她一夜没睡,神色倦怠。
就像回到他们刚刚见面的时候,她斜倚在阳台上抽烟,眼底死气沉沉。梁津舸从桌边站起来,碍着齐管家也在,他礼貌地同她打招呼:“陈小姐,没事吧?”
陈当好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梁津舸帮她拉开一把椅子,示意她过来:“吃点东西再走。”
她又点点头,往餐桌这边走过来,走到梁津舸身边了,又摇摇头:“不吃了,我想快点走。”
“现在出发太早,七点的火车呢。”
“那就去火车站等着。”
“里面冷,人又杂,在家里等着不是更好吗?”
“那你们在家里等着,我自己先走。”
陈当好说着就要转身,被梁津舸拉住:“好了,吃完饭再走。”
他在耐着性子包容她的无理取闹,陈当好自然知道,可是眼下她是真的连一滴水都咽不下。眼睛有点酸疼,她在这几个小时里想了很多,却发现无论如何,摆脱季明瑞都是难上加难。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再哭不出,轻轻挣开梁津舸的手,她转了身走到沙发边坐下:“我不想跟你吵了,那就等到点再走。”
从陵山回陈当好的老家,需要经历四个小时的火车和两个小时的大巴。冬天山路不好走,大巴车开的摇摇晃晃,周围景色从城市到乡村,触目所及都是一片白雪。从车窗往外看可以看见田间小路,被大雪覆盖的田地静谧而纯洁,陈当好侧着脸,想起自己曾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山村本赋予她单纯,而她把它弄丢了。
她又想起刚刚上小学的那一年,村小离家里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夏天还好,冬天上学就成了一件苦差事。早上七点半就要到校,为了有足够的提前量,爸爸常带着她不到七点就出发。那时候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看爸爸在脸盆里倒上刚烧好的热水。
没有妈妈,爸爸手笨,不会给她扎其他孩子都有的漂亮的羊角辫,陈当好觉得自己坐在同学中间好自卑,爸爸看出她的心思,每天早上还要花十几分钟笨拙的给她扎头发,或者买漂亮的蝴蝶发卡逗她开心。学校里大家都吃五毛钱的冰棍,她只吃得起两毛钱的,因为那时候爸爸根本不知道还有五毛钱这么贵的冰棍。于是陈当好偷偷攒着那些钱,别人每天一根,她就两三天一根,买不起贵的,也不想拿便宜的凑合。
她曾经觉得这些旧时光是她的耻辱,是她不能和别人提及的自卑。可现在车子拐了弯,距离她生活的那座小山村越来越近,她忽然明白,在爸爸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已经给了她最好的一切。他亲手把她送出小山村,亲眼看着她上了大学,他以为自己的宝贝心尖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闭上眼,陈当好深吸口气把眼泪忍回去。
他们回来的还算及时,她没有操办丧事的经验,同村的伯伯叔叔倒是热心,里里外外跟着一起忙活。陈当好以为自己会哭,但其实没有,火化之前,按规矩站在遗体面前告别,她神色平静的令人意外,梁津舸站在人群外,远远凝视她,见她嘴唇动了动,然后缓慢的对着遗体鞠了一躬。
他看出她在说,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究竟包含着什么,大概只有陈当好自己知道。丧事后按照惯例要摆桌宴请客人,梁津舸和齐管家作为朋友也在席间。陈当好坐在桌边神情恍惚,梁津舸低了头,悄悄在下面握住她的手。
他想起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孤零零的坐在人群中,或者追溯的再早一些,回到童年母亲不在的时候。梁津舸从来都知道失去亲人是怎样的孤独,可眼下,他再怎么清楚,也无法替她分担一丝一毫。
“当好有出息呀,现在都在城里定居啦,我上次打电话,你那个男朋友态度可真好,还说有什么事尽管找他帮忙。”分不清是姑姑还是婶婶的人坐在桌边滔滔不绝,话题终于转到陈当好这里。她抬起头,轻轻挣开梁津舸的手,坐直了身体看向说话的人:“上次?”
“就是你爸爸刚生病的时候啊,”女人越说越兴奋,目光在梁津舸身上转了转:“你带回来的人你怎么也不介绍一下,这是你城里的男朋友啊?”
“不是,只是朋友。”
“男朋友怎么不陪你回来呀?”
陈当好心下烦躁,不明白她为什么死抓着这个话题不放:“他忙。”
“是呀有钱的男人都忙,给钱就可以了,你爸爸上次生病他出手别提多大方,也就是你爸那个老古董还因为这事气的不行,他这个人死脑筋真的是……”
“我爸生气了?”陈当好眼神变了变:“他怎么说的?”
“哎呀不就是那些话嘛,说这样的男人不可能白给钱你肯定是跟人家在一起啦,说你自己去了城里容易被骗什么的,那些钱他真是一分都不肯要……”话说到这,旁边坐着的男人忽然在她胳膊上狠狠撞了一下,女人知道自己说多了,噤声半晌,伸手在陈当好肩膀上拍拍:“不过你不要在意这些,村里谁都知道陈家丫头最有出息了,不仅上了个城里的大学走出了咱们这个穷山沟,还找了个有钱的男人呐。”
随着她的动作,陈当好看见她手腕上戴着的金镯子,她如果没记错,凭她家里的那点钱是买不起任何一件首饰的,那些钱父亲一分不肯要,那是怎么治的病,钱又去了哪里。陈当好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这种不适感甚至扩散到了胃,她强压着,听女人身边的男人也开始开口小心翼翼的试探:“当好啊,你现在算是混出头了,你表弟明年就高中毕业,他那个成绩上大学没希望的,你看看你那男人身边有没有什么好职位,帮你表弟打个招呼?这事我们办起来难,你办起来不是轻松嘛,你看你表弟人也不错,能吃苦的……”
陈当好再听不下去,打断他的话:“那些钱呢?”
满座宾客都是一愣,陈当好面色铁青,眼神阴翳可怕:“我问你们,那些钱呢?”
桌子下,梁津舸再度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