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给泰戈尔写了一封长信:
……亲爱的老戈爹,你一定要让我知道如何抉择,是
(一)续留欧洲侯你再来,还是(二)我六月左右赴印度打算
与您在山迪尼基顿见面……无论如何,我非见您不可,即使
一会儿也好……
您在中国的访问为时颇短,但留给那边朋友们的忆念
却毫无疑问是永远常新的!而令人更感到安慰的、是您在
中国建立的关系,远远超过了个人之间的点滴友谊,这个关
系就是两国的灵魂汇合成为一个整体。你所留下在中国的
记忆,至终会在种族觉醒今成为一个不断发展的因素……
六月四日,泰戈尔来电,说准于八月到达,希望志摩等他。
于是,这期间,志摩就像在一封信里所说的:“从甲城流浪到乙城,丙城……一天天这样飘飘荡荡。感情是我的指南,冲动是我的风……”
中旬,他第二次到巴黎。
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熏酥了。
咳,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稀罕天堂;尝过巴黎滋味的,连地狱都不想去了——偏偏,他要的是人间。
志摩在映着卢浮宫影子的塞纳河的柔波里看到了冉·阿让、邦斯的面庞的沉浮;在混和着交颈的软语、开怀的笑声里听到了包法利夫人、爱丝米拉达的喟叹;在翻飞的乐调、迷醉的酒香里感知了玛格丽达、芳汀的哀怨;浮动在表层的也许是光明,是欢畅,是快乐,是甜蜜,是和谐,但沉淀在阳光照不到处的才是人事经验的本质:说重一点是悲哀,说轻一点是惆怅;只有不愿意永远在轻快的流波里漾着的人,才能够得到往深处去时的发现。
志摩在一家热闹的饭店里结识了一位寂寞的女郎,听她讲自己哀怨的爱情故事。
他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浮转着的一张萍叶,他见着了它,掏在手里沉思了一曲,依旧交还给它的命运,任它飘流去
——它以前的飘泊他不曾见到,它以后的飘泊,他也见不着……
他看着那些五层楼的灰色房子,构思了一篇关于穷画家的小说。主人公坐在喝空的咖啡杯的旁边,大谈人体美的不可信的轻柔,不可信的匀称,不可信的韵味……
艳丽的巴黎,也许与这位写得一笔“浓得化不开”的诗文的才子,有着更多的融合、默契吧?偏偏不是,志摩的气质,是素朴的。
清逸的,甚至有点精神的洁癣。他心灵的系萦之地,不是巴黎,而是他的老相识——伦敦。
在去伦敦之前,特地去了一次枫丹卜罗。曼殊斐尔的坟在这里。
穿过一座幽深的大森林,来到墓园。
这里,是静寂的世界,一块石碑下面长眠着一个灵魂。哀荣、成败的经历,化作默默的野花小草,缕缕淡香也许就是来自冥界的信息。
志摩静默地站在墓前,想起那次雨夜的造访——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
生命是美好的,人间一切崇高、优美、正义的情绪与思想,都是生命的流光溢彩,可它又多么短暂呵,刚刚闪发了几下光亮,就得归于永恒的寂灭与黑暗。生死是一个伟大而神秘的未知,够人类思考千年万年……
想起祖母,想起表兄叔徽,想起彼得,想起曾经亲爱同处而又永诀了的亲友,他愈来愈感到唯其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投向这永恒的寂灭与黑暗,人生才显得格外壮丽,格外有价值。他不是一个悲观主义和怀疑论者,他从死中得出的不是万念俱灰而是百倍勇进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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