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
回到房里,志摩又忧郁了。他不能排遣他的纷乱愁绪。这次出洋,意义很复杂,他的感触也很复杂,而且毫无诗意。在这似乎是决定小曼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他的远走,是逃亡?是避风?是卸担?原因、理由可以有一千条,但实际的意义却很明显:扔下她一个人在重压下独自苦思苦撑。朋友们乱哄哄的时候他希望他们统统走光,他们全走掉了他又切盼有人来陪伴他了。他,异常害怕孤独——图书馆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值夜,整个楼房里就只他一个有灵性的生物。
未曾上程时尚且如此,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后又怎堪忍受?
他百无聊赖地检点行装,看看有无东西遗漏。噢,金冬心的梅花册忘了。——这次他去欧洲,带了好多本精装版精印画册,准备馈赠外国朋友——在哪儿呢?这里,压在东坡集下面了。
他刚拿到手,转身看见墙上自己拉长了的孤单的影子。他的泪水要涌上来了。
“笃,笃!”
这么晚了,谁来敲门?大概是适之、岳霖又踅回来,准备通宵长谈?
不对。这么轻,这么斯文。那又是谁呢?
他放下画册,去开门。
门开了。
志摩仿佛从梦游中惊起:“是你!”
一领黑色大斗篷,欣长曳地,宛若塑像般纹丝不动地直立在门口的幽暗处。是小曼。
她移步走进房间,站在房间中央,看看凳上地上的行囊。
志摩将凳上的一只大皮箱搬到地上。“坐。”
志摩决定去欧后,接连给她写过三封长信,没有回信,不见人来。在离上火车只有十几个小时,他绝望时,她却像奇迹般地出现了。
“你就这么走了。没有依恋,没有牵挂地走了?”
“曼,”志摩抓住她的手臂,“你真以为我愿意走吗?我不断给你力量,为你鼓劲,其实我的心是脆弱的,一次次受伤、流血,我受不了,我要逃得远远的,去自舔其创。等我痊愈了,复原了,再来找你,去争取一个意料之外的胜利。你也可以在这段时间里,仔细想想,是否真有勇气跨出这决定性的一步。”
小曼挣脱了他的手,走到桌子旁,将斗篷脱下来,扔在一只大皮箱上。
桌上有一瓶没喝尽的威士忌,她拿过一只杯子,倒满了,仰头。
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正想喝,志摩抢过杯子。“曼!”
“你让我喝,让我喝嘛!我要醉,醉就是死,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存在了。”她哑声说着,泪珠大颗大颗地滚下面颊。
志摩一把抱住她。“好,我们一起喝,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一起。生是一体,死也是一体;要哭让眼泪和在一起,要心跳让你我的胸膛紧贴在一起……”
他们没有喝酒,却一起哭了。
两人在床边坐下。
“我给你的信都收到了吗?”
小曼点点头。
“为什么不回信?”
“我写一张撕一张,字纸篓部塞满了。让我说什么呢?许诺,实现不了;告别,心里不忍;劝留,徒增烦恼。”她停顿了一下,“我原想就这样分手吧,不见面也少一层痛苦,临到达最后一天,我怎么也坐不住了。我只感到窗外有人喊,门外有人敲,搅得我坐卧不宁,便鬼使神差似地来到了石虎胡同。我在路口等了整整三个钟点,看到你送适之他们走了,我才进来。”
“我不走了!不走了!在这儿陪你,永远陪着你。”志摩捧起小曼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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