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知己红颜(三)
那声响很快就变得密集,变得剧烈。听着有不止一架直升机,在向山顶包围。而与此同时,数道探照灯,照亮了天空,并且迅速朝山头射过来。
“你说得对。”t忽然再次开口了,“你的身手,的确比五年前更厉害了。”
韩沉刚要说话,眼角余光瞥见锦曦一个踉跄,竟是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模样。他心头一紧,单手端枪不动,另一只手臂伸过去,将她拉过来,直接就扣进了怀里。
或许是刚才跟t的打斗,又牵动了体内的伤口,锦曦说完刚才那番话,就感觉气血翻涌得比之前更厉害,胸腹也疼得像是要裂开。感觉到韩沉的手紧紧搂住腰,她趴在他的胸口,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意识竟有片刻的迷失。她用力咬着下唇,又让自己清醒过来。
“内出血。”t又开口了,“她替你挡了柯凡的一棍。”
韩沉没说话。
锦曦却忽然感觉到他搂在她腰间的手,陡然收得更紧。她一抬头,就撞上他的眼睛。
那漆黑的眼神令锦曦的心一颤,朝他笑了笑,轻声说:“我没事。”
他的气息喷在她脸上,没说话。两人再次抬头,看向t。
这时,三架直升机已经飞到了山顶上空盘旋,数道探照灯,照亮了平坦山顶上的一切。一切仿佛即将尘埃落定,数道软梯,从直升机上丢下来,全副武装的特警武警们,开始快速下降。而直升机上,无数支枪,也堪堪瞄准了与韩沉对峙的t。
“放下武器!马上放下武器!”秦文泷的声音从喇叭里传来,“否则马上开枪!”
“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那是我第一次作案。”t看着他们,探照灯照亮了他的身躯,映出一种刺眼而惨淡的白。他却忽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平静笑容:“我是五年前的连环杀手之一。对不起。”
锦曦和韩沉同时一怔。
突然就见t极快地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左胸。韩沉圈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松开,扑了过去!
来不及!
“砰!”
t的胸口瞬间爆出血渍,子弹已经射穿。韩沉只来得及抓住他的衣领,而他手里的枪,已经掉落在地上。
锦曦失去支撑,一下子也摔倒在地上,眼前阵阵发黑。可她依旧看到,韩沉的脸色变得从未有过的铁青,他揪着奄奄一息的t的衣领,厉声吼道:“她在哪里?我的未婚妻在哪里?”
她在哪里?
我的未婚妻,她在哪里?
我苦苦寻找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的她,到底在哪里?
“我不能说。”t只说了这四个字,就慢慢闭上了眼睛。
而锦曦望着韩沉瞬间僵直的身躯,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疼痛,缓缓袭上心头。那翻涌的热流再难抑制,再难回转。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可韩沉刚才那执拗至极的表情,却如同火烙般印在她的脑海中。
泪水慢慢没过她的眼眶,带着某种深沉的哀痛,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她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再次摔在地上。
四面八方已经响起很多脚步声,有很多人在朝他们跑来。锦曦再次爬起来,勉强站稳,“哇”的就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周小篆跑在人群里,眼睛最尖,一眼就看到白锦曦背对着韩沉在往前走,样子有点恍惚,胸前一大块血迹。周小篆吓得魂飞魄散:“小白!”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赶紧抱住了她。
“小篆……”锦曦的眼泪一下掉了下来,伸手抱紧了。
这时突然感觉到身后一双更有力的手,将她牢牢抱住,像是要让她回到那个熟悉的怀抱里。锦曦一把推开那双手:“别碰我!”已经混乱的大脑,瞬间如同鬼魅尖啸般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和声音——他坐在素色夜总会的屏风后,满屋的香烟味、压抑而空灵的《》;他在黑暗中逼视着她,刀锋逼上她的脖子;他站在灯火阑珊的江边,含着烟,看着她笑;他将她抱到树上,告诉她无论如何,不要下来;还有他站在她身边,低声说:这才是我韩沉的红颜知己……
巨大的哀恸,瞬间吞没她的所有意志。她的嘴角露出个无比嘲讽的笑,眼前一黑,倒在周小篆怀里。
——
这一夜,锦曦的意识,始终模模糊糊。
隐约间,她听到了螺旋桨的声音,感觉到身边一直有人走来走去。她被人放到了平坦的地方,但是耳边始终有风声,和颠簸声。
胸腹间的疼痛连绵不绝,令她无法彻底进入深眠。可又睁不开眼。
“疼……”她轻声说,“小篆,我好疼。”
迷迷糊糊间,感觉似乎有人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有什么软软的温热的东西,一直贴在她的手背上。
她感觉到有人在凝视着自己。
“小篆……”她意识恍惚地再次开口,“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爸妈死了,剩下我一个人。没有一个……亲戚朋友……”
那人一动不动,似乎一直在听她说话。
“我那么喜欢以前的男朋友……”她的眼泪掉了下来,“他却丢下我,跟别人结婚了……现在、现在我喜欢他,他却有未婚妻,他有……未婚妻……”
“小篆,我要回江城……我要回江城,我不要再见到他……不要了……”
“我怎么一直这么……倒霉……我再也不要了……”
“不喜欢他了……呜呜……再也不喜欢他了……”
……
“不喜欢我?”低沉的,略哑的男人嗓音。似乎带着从未有过的浓烈涩意,却也带着前所未有的眷恋和温柔。
突然间,她就感觉到原本贴在手背上那柔软温热的触感消失了。
下一秒,却重重压在了她的嘴上。
带着她熟悉的苏烟的香味,带着某种压抑而决绝的气息。他吻得很急,很用力。舌头毫不留情就撬开她干涸冰凉的唇,几乎是疯狂地追逐着她的舌,缠绕着、吮吸着,不留给她一点喘息的空间。
她的嘴里还有残余的血腥气息,那气息跟他的味道纠葛在一起,混杂成某种甘冽而苦涩的滋味。她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然后就感觉到他吻得更凶,几乎含住她整个唇舌,吻得越来越深。
锦曦也只感觉到心中压抑许久的某种情绪,瞬间就像要爆炸。她恍恍惚惚地睁眼,看到他模糊的英俊的脸,心头越发的委屈越发的痛,伸手想要推他,却被他抱得更紧、亲得更用力。
……
“干什么?”她听到有人在旁边喊道,“警察同志,你不能亲她!她受伤了!”
然后就感觉到身子晃了晃,韩沉抱着她的双手忽然松开,但瞬间又抱了回来。
“拉都拉不开!”有人喊道。
……
韩沉,韩沉。
为什么单单念这个名字,就有种缠绵刻骨的味道?
为什么我无法拒绝你的吻?
就像无法拒绝掩埋于我身体深处,那已经迷失了年年月月的渴望与追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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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回头(一)
谢陆第一次摸枪,是在10岁的夏天。
学校放暑假了,爸爸整天忙着店里的事,妈妈从早到晚不知所踪,他照例被送到乡下的爷爷家,到开学才会有人来接他。
但这却是谢陆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乡下有小鱼小虾,有数不清的鸟蛋,还有爷爷,从早到晚陪伴着他。乡间贫瘠,可谢陆每顿吃得比城里都饱都好;晚上,爷孙俩就躺在竹床上,谢陆给爷爷复述书本上的自己最喜欢的英雄故事,爷爷听得眉开眼笑,直夸他记性好、聪明、有志气。
只除了偶尔,邻里间的闲言闲语,让他不痛快。
“谢陆,谢陆。爸爸姓谢,妈妈姓陆。可惜啊,当爹的没本事赚钱,当妈的听说每天在外面偷人呢。”
“难怪一放假就丢到乡里来。”
……
某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谢陆被爷爷叫起来:“陆陆,爷爷今天带你去打猎。”
谢陆平时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一听这话,一骨碌爬起来:“是用真枪吗?”
看着他无比明亮的眼神,爷爷笑了:“傻小子,哪里有真枪,气枪就差不多咯!”
但这也足以令谢陆兴奋不已。以前总看着爷爷背着枪去打猎,但说他年纪小,从来不带他。今天终于可以尝试一把。
这次狩猎的结果,是令爷爷大大惊讶的。
山顶,野鸟们的盘旋聚集地。
除了开头几枪打的全无章法,枪枪落空。爷爷稍一点拨,谢陆就俨然一副老猎手的姿态——
十枪起码能命中七八枪。
“我家陆陆,竟然是个天生的神枪手!”爷爷非常非常高兴,他本就是个出色的老猎手,也不管谢陆年纪小还是第一次摸枪、能不能听懂,一股脑就把自己的经验诀窍,全跟他说了一遍。
谢陆就一直安静地听着。
到下山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枪枪打中野鸟的头了。
这晚,爷孙俩照旧躺在竹床上,爷爷非常认真,也非常欣慰地对他说:“陆陆,这次爷爷送你回去,就跟你爸妈说,让他们送你去练射击。村头的老赵家,就有个孙子在体校练射击特长生,以后练好了,可以进部队、当警察、参加奥运会,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谢陆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爷爷,真的?你会跟他们说?”
“当然是真的,爷爷跟你保证。”
那晚,谢陆失眠了。脑子里全是自己拿着枪,站在奥运金牌领奖台上的画面。
十岁的少年,其实还很难说有明确的人生目标。但若一旦有了个惊天动地的梦想,那就足以在极短的时间内,燃烧他所有的热血和渴望——
直至这个梦想,轻而易举被无情的现实击碎。
爷爷的保证落空了。
他送谢陆回城里时,爸爸正在那个人丁稀落的小饭馆里,脸色难看地算账。爷爷让谢陆坐在一边,自己去跟他说。
结果过了不久,就听到爸爸吼爷爷的声音传来:“我哪里有钱送他去学特长?有书读就不错了!我还指望着他高中毕业马上来店里帮忙呢!”
“但是陆陆是个天生的……”
“爸,你就别管了,他是我儿子。”
“你也知道他是你儿子,这是孩子一辈子的事!”
“爸,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你赶紧走吧,晚了没车了。”
……
那天谢陆最后的印象,就是趴在小店二楼那狭窄阁楼的窗口,看着爷爷在暮色里,越走也远。他的背影很佝偻,来的时候左手牵着谢陆、右手提着一只鸡和很多菜。现在双手空空,一直低着头,谢陆莫名就觉得爷爷看起来一下子苍老了不少。
爷爷走到了公交站台,一直在等车。他等了快一个小时,谢陆就在窗口望着他一个小时。
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多,公交车终于来了。谢陆看着爷爷快步走向车门,却被一群人挤到了最后。然后,他就跟溪流夹缝中的一条鱼似的,拼命往前挤。最后他终于上了车,满满的车厢,谢陆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之后几年的寒暑假,谢陆依旧去乡里跟爷爷一起过。但是学射击的事,爷孙俩谁也没有再提。只有一次,谢陆在烧灶煮饭时,看到爷爷最珍爱的那支老汽枪,被劈成了两半,跟柴火丢在一起。
谢陆望着枪的“尸体”很久,最后把它丢进灶膛里,烧了。
谢陆并没有停止对枪的热爱。
爷爷卖鸡蛋攒下给他的零花钱,他一分钱也舍不得花;爸爸给的少得可怜的午餐钱,他也不花,饿着,就喝水。
攒够四五十块,就去市场,买最便宜的仿真玩具枪。打的是一粒粒的塑料子弹。但谢陆天生对枪敏锐,能挑出一大堆仿真枪里,做工最好的、瞄准最精确的。
然后就窝在家里二楼的阁楼里,每天打对面楼宇上,邻居家挂的腊肉、辣椒、艾草……到了周末,就拿着枪上山,塑料子弹打不了动物,就打树叶、打蚂蚁、打树叶上的七星瓢虫。
有一次,他自己拿了张“设计图”,去找铁匠铺,要打一把真枪。师傅一看,当即就摆手拒绝:“你这孩子,胆子真大。谁敢给你打真枪?这图哪儿偷来的?赶紧走!”
第二次,谢陆就学了乖。他把枪的零件,拆成好几个图,到好几个铁匠铺去打。这花了他将近一年的积蓄。几个月后,他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第一把枪。子弹用的是铅弹,打不死人,但足以致残,打飞鸟走兽更是不在话下。当他第一次开枪,打中了山上一只野鸡的野鸡,终于感觉到,某种压抑在身体深处很久的冲动和喜悦,得到了解脱和释放。
这支枪是他的秘密,他谁也没告诉,甚至都没告诉爷爷。他只是每天回家越来越晚,他频繁逃课,有时候甚至周末两天都住在山上——反正也没人注意到。他把打来的野味儿,卖给市区的餐馆,换来的钱足够应付自己的日常开销。
十四、五岁的少年,却活得像个十足的猎手,甚至渐渐在周边山区小有名气。因为他的猎物,总是眼睛被射中。
这只有万里挑一的神枪手,才能办到。
谢陆也有一种感觉。
每当他从山里出来,回到城市,回到家中,回到学校。他只觉得自己跟这一切格格不入。但他也清楚,自己不可能靠打猎活一辈子,父亲那间半死不活的小店,还指望着他去卖命。
可前路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十四岁那年,爷爷死了。是病死的。大概是怕他伤心,直至病入膏肓,躺在床上动不了,才让人通知他和爸爸。
父子俩连夜赶到乡里,望着病榻上的爷爷,都哭了。爷爷却在笑,先握了握谢陆的手,说:“孩子,要好好过这一辈子,爷爷会在天上看你。”
谢陆哭得说不出话来。
爷爷又把爸爸叫到跟前,指着旁边的柜子:“那里有我攒下的一万块钱,你答应我,让陆陆去考射击特长生,不然我死不瞑目。”
爸爸走过去,把钱拿出来,点了点,流着眼泪点头:“好。”
遵照爷爷的遗愿,他的尸体在三天后火化。
乡里人都崇尚土葬,谢家的老人成了多年来唯一一个例外。没人告诉谢陆,但是他明白,爷爷执意火化,就是为了把钱省下来,给他去读射击特长。
半个月后,谢陆初中毕业,省体校同时发布了公开招生公告,其中射击特长生3个名额。
谢陆跟爸爸提了报名的事,但那段时间爸爸正为了下个季度的店租焦头烂额,每次他开口,爸爸就不太耐烦地摆摆手:“等我有空再说。”
谢陆怕耽误了,就自己去报名、体检、参加笔试……直至最后的射击选拔考试那天。
省体校在全国也是名列前茅,所以考试这天,几乎是人山人海。谢陆坐在考生中,身边不是市体校的尖子生,就是全国少年射击比赛的冠军。唯独他一个,当老师叫到他的名字时,表情有些疑惑:“谢陆?没有任何射击训练经历和成绩?”
“没有。”他答,平生第一次,手心出汗,感觉到怯场。
谢陆参加考试的那短短几十分钟,吸引了体校射击系全体老师前来围观。据说甚至连正在上班的校长,都闻讯赶到射击场,看这个相貌清秀、寂寂无名的少年的枪法。
“靶位再往后移动30米!考生开始自由射击。”
“10环、10环、10环……”
“后移30米!”
“10环、9。97环、10环……”
“换移动靶位!”
“10环、10环、10环……”
当考试终于结束,谢陆放下枪转身、考官报出成绩时,全场寂静无声。校长当场拍板:“把录取通知书给他,这心理素质、这枪法……这个小子我一定得要!”
谢陆怀揣着热乎乎的录取通知,回到了家里。路上他就按照老师讲的金额,大致算了算,爷爷留的钱,刚好够两年的学费,生活费、剩下一年的学费,还有其他费用,他可以自己再想办法。
十五岁的谢陆,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接近他的梦想。
也是,爷爷的梦想。
也是这一天,他第一次感觉到梦想被人撕碎的刻骨之痛。
当他把通知书递到父亲面前,父亲却长久地沉默着。
谢陆开口:“那是爷爷留给我学射击的钱,我必须拿回来。”
父亲突然就抓狂了。
他抓起通知书一把撕碎,谢陆惊得一下子扑过去,却只抢下一堆碎片。然后,他看到了父亲无比愤怒、无比鄙夷,却还带着几分窘迫的表情。他冷冷地拍着桌子站起来:“我早就说过了,你高中毕业就要到店里来帮老子。你爷爷临死糊里糊涂,你也跟着异想天开?你知不知道养一个特长生要花多少钱?老子哪里去找那么多钱?你爷爷的钱,早拿来交房租了,老子养你不要钱吗?学射击?你没看到新闻说,那些奥运冠军都没饭吃,去澡堂给人搓澡?想到不要想!”
谢陆不明白,父亲这滔天的愤怒,到底从哪里来?他恨他的儿子吗?
不,他一直生活得这么愤怒,生活令他对任何事任何人都充满愤怒——从谢陆懂事的那天起。
谢陆捡起一地的碎纸屑,站了起来:“你不给钱,我就自己打工,去上体校。从今后跟你没有关系。”
“上你妈的体校!”父亲一脚踹在他身上,直把他踹翻在地,“老子不准!还敢跟老子断绝关系?你的户口本都在老子手里,你读什么学校是老子说了算。老子不让你去读,哪个学校能收你?他们敢?还没听说过敢逼人把孩子送去的!”
谢陆沉默了很久,从地上爬起来,上楼了。父亲以为他被打怕了,也就不再管他,继续坐下算账。
过了一会儿,就见谢陆背了个包下来,还戴着顶鸭舌帽。
父亲没理他。
父亲不知道的是,这一次离开,儿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
谢陆是在山里生活的第三个月,见到那个男人的。
那是个阳光清朗的午后,他坐在溪流边,正在清理刚打的一只锦鸡。旁边还有一堆刚摘的笋——这是他今天的晚餐。
那个男人就这么从林子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
只是,与身后随从的冷峻精壮不同,男人穿着白色衬衣、深色休闲裤,出乎意料的年轻。他的脸上挂着笑,倒像是富家公子出游踏青。
他在谢陆跟前蹲下,用无比修长白皙的手指,拨了拨那只死透了的锦鸡,然后问:“你就是谢陆?在省体校选拔考试里技惊四座却突然消失、现在活在山里走投无路的谢陆?”
谢陆看他一眼,没说话。
他又看了看谢陆背后的枪:“让我看看你的枪法。”
谢陆静默片刻,左手还拿着锦鸡,突然就将后背的气枪一抡,枪口抬起、手指扣到扳机上。这些动作他做得一气呵成、速度极快,眼角余光瞥见那男人蹲在原地、半点不慌,他身后站着的两个男人却瞬间色变,快速从腰间掏出枪,对准了谢陆。
那是谢陆从未见过的、漆黑沉亮的枪身。
那是真枪。
谢陆就跟没看到两把真正的勃朗宁正对着自己的脑袋,仰头看了眼天,一抬手,扣动扳机。
一只刚从头顶飞过的翠鸟,掉了下来。正好掉在男人和谢陆中间。
谢陆将枪背回去,继续处理锦鸡。那两个随从见状,也缓缓将枪收起。
男人却站了起来,双手插入裤兜。
“谢陆,跟我走。”
谢陆抬头:“你是谁?为什么?”
男人却再次笑了,朝一名随从伸手,随从便将腰间的手枪拔出来,递给他。他一扬手,沉甸甸的勃朗宁就落在谢陆怀里。
“你背上的,根本不能称之为枪。你现在过的,也不是你应该过的生活。”他说,“有天赋的人,有他注定的命运和生活方式。我能带给你这样的生活。”
谢陆也站起来:“我凭什么相信你?”
男人静默片刻,慢慢笑了:“因为我能理解你,那种与这个世界的平庸,格格不入的宿命感;那种不惜燃烧一切、也要追寻自我的冲动。因为我始终在燃烧,并且被其中的魅力深深折服。
跟我走,谢陆。因为只有在我这里,你才会被容纳、被接受,并且永远不会再被人辜负。现在你十五岁,我向你承诺,五年之内,会让你成为这世上最伟大的射手。
当然,也是专属于我一个人的射手。”——番外(二)更新时间下午五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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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回头(二)
“以后就叫你t吧。”
“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
“你可以给它赋予很多种含义,但它也可以不代表其他任何含义。因为它就是你,t。”
谢陆——或者现在应该称之为t。他觉得,那个男人的思想,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深邃,也都要清澈。
他跟t印象中穷凶极恶的罪犯完全不同。
所以即使跟着他杀人,你也觉得天经地义。
从十五岁到二十三岁,t跟了他八年。
但只有头三年,在他身边。
因为就在第三个年头,那宗案子发生了。
那时恰好,也是t第一次作案。他是那人手把手教出来的,所以作案时延续了那人的风格:计划周密、擅察人心、心狠手辣、天衣无缝。
8个人,一周内陨命,没有一点痕迹,被警方称之为“完美犯罪”。但t很清楚,自己根本只学得了那人的一点皮毛而已。
而他从不问那人,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他说杀,就杀。
只是在庆功的那个晚上,有人挑衅他:“t,你枪法虽然厉害,但其实啊,你是我们当中杀得最无聊的。趴在相隔几百米的远处,一枪干掉一个,有什么意思?我就喜欢跟要杀的人呆在一起,跟她聊天,给她洗澡,闻她每一寸身体的味道,看她眼睛里出现越来越多、多得数不清的恐惧!然后,就在这种恐惧里,一点点的熬她,一点点的杀掉她——这才是真正的杀人。小子,要试试吗?”
t想都没想,答道:“不要!”
旁边有人低笑出声,这时,t就看到那人站在不远处的灯光下,静静地望着他。
t一时看不清,他的目光到底是惋惜,还是不悦,还是怜悯。
只是t很清楚,每天晚上困扰自己的那一双双沾血的手,从此,大概会跟随一生了。
没人想到,就在这一年,这个季节,他们这个团队,差点就被人揭露在阳光之下,一败涂地。
而t也因为自己的第一次犯罪,遭到警方的堵截追击。
明明是完美犯罪,却终于遇到了对手。
也就是在那时,t第一次见到了那两个人。那对同样年轻得出乎意料的神探,听说他们还是相爱挚深的情侣。
而后来再见到时,他们几乎成了一双尸体,只剩最后一口气。
……
这个案子过后,被t视为兄长、视为神明那人,解散了整个团队,就此销声匿迹。
而包括t在内的所有人,只要活着的,都开始自己过活。
“对不起,t。”那人说,“承诺你五年,却只带了你三年。”
t却只是笑:“我的一生,听你调遣。”
那人只点点头,就不再看他。很清楚,那个案子,燃烧最多的,不仅是韩沉和他的女友,还有眼前这个男人。
离开他之后,t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只有杀人。
于是开始接受一些雇佣和委托,迅速积累名气和财富。只是,虽然已经脱离了那人,t仍然每次会把佣金的一半,都寄给他。他相信,其他人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杀的人越来越多,价格越来越高。梦中那些撕扯着他的手,也越来越剧烈。有时候半夜都会惊醒,抓起身旁的枪,却不知射向哪里。
他也回去看过父亲。昔日的店面荡然无存,只有一个明明才四十余岁,却老迈如六旬的男人,拖着扫帚,在大街上扫地。只是依然愤怒而无能,有行人在刚扫过的地面,丢了张废纸,都会令他横眉冷对。但也只是横眉冷对着空气,不敢跟任何人抗争。
t走到他的面前。
杀手职业,令他擅长伪装。此刻他戴着压得很低的鸭舌帽,蓄着浓浓的胡子,肤色也做了改变。只是如果仔细看,眉宇间依稀能辨认出,当年那个清秀的少年。
但是父亲没认出他。他只抬头看了t一眼,然后小声嚷嚷:“让一让,扫地呢!”
t退让到一旁。
看着他佝偻扫地的样子,竟与爷爷的背影,有几分神似。
t丢了个沉甸甸的包,在他脚边,里面是足以让他富贵养老的现金。
他这才惊讶抬头:“先生,你的包……”
t转身离去。刚走出一小段,就听到身后传来迟疑的、激动、沙哑的声音:“你是不是……是不是我家的陆陆?!”
t加快步伐,没有再回头。
父亲,我的人生,已不再是你能理解的人生。
从你放弃理解我的那一天起。
最后一年,t的失眠越来越严重。经常睁眼一直到天亮,然后睡了两个小时,就会在固定的一个时刻醒来,每天如此。
他看了书,自己的这种状况,叫抑郁症。
但他的心情其实很平静。他想,就像那人说的,人活着,就是要燃烧自己。而他,大概杀了太多人,烧得太快,而积淀在心上的灰尘,也越来越厚,厚得拨不开。他已看不清这个世界。
最后一次出任务,他终于失手了。
大约是精神太过恍惚,又或者是看到目标人物身边,还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三次扣上扳机,却三次又放下。
最后,有些失魂落魄地离开高楼,却被监控拍到了模样。虽然是伪装后的模样,却足以令他遭到警方的严密封杀和追捕。最终身中两枪,逃入了森林。
丛林,是他最熟悉也最自在的地方。他用刀和火,自己剜出了子弹。然后在深山里跑了11天。
终于甩开了身后的警察,而他也已精疲力尽,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k省边界,地势最为险恶的一段山岭和丛林。
第二天的夜里,他失足掉下一段山崖,昏迷不醒,随身的数把枪也掉进了奔腾的溪流里。
高烧,伴随着腿部的剧痛。他一直浑浑噩噩,梦中,无数双手,从悬崖下伸出来,把他往下拉。
他想,就这么死了,也好。
因为那人说过,我们这样的人,即使能够构筑一个全新的世界,也终将在庸人的平凡世界里,寂寂无名的死去。
醒来时,却看到一盏灯。
农村的普通木屋,宛如他幼时所居,简陋却整洁。而一个老人,背对着他,坐在灯下,正在缝补他身上脱下来的衣衫。
t看到这一幕,差点掉下泪来。
“爷爷……爷爷……”他喊道。
老人转过脸。
却不是他熟悉的面容,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老人。比记忆中的爷爷更瘦弱,更佝偻,更老迈。
笑容,却那么相似,就像是一个人。
“孩子……”老人走到他面前,“你掉到山谷里啦,腿断了,爷爷把你背了回来。别担心,已经上了草药,会养好的。”
t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为什么帮我?”
老人愣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没回答。
“我姓郭。你叫我郭爷爷就好了。”他说。
郭爷爷每天都很忙。鸡一打鸣就起床,去屋后的半亩田地里浇水、施肥,然后回来做早饭。从窗口望出去,这幢小屋周围,还有几栋红砖房,据郭爷爷说,住的是他的儿子,和几个孙子。
现在多了个t,郭爷爷每天还要多做一个人的分量。然而老山中何其贫瘠,有时候米往往不够吃,这时候郭爷爷就会把剩下的饭,全装给t,自己则端起一碗菜粥,笑笑说:“我这么老啦,吃不下太多东西。你要养病,多吃点。”
t也不拒绝,低头大口吃光。身为一个杀手,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战斗力为零,这令他强烈地缺乏安全感。如果不快点恢复体力,他的命就像始终悬在半空中一样。
但住了几天,t就发现这个家族的异样。
譬如,郭爷爷的那些正值壮年的孙子,都没娶妻;
譬如郭爷爷始终没让他们知道,t的存在。像是害怕着什么,或者更像是执意保护他。郭爷爷就将他藏在这小屋里。偶尔有人过来,立刻拿起草垛和席子,将他躺的那张木板床盖住。等人走了,才拿开。
他不说,t就不问。
平时,一老一小,两人也很少说话。郭爷爷似乎也不太爱说话,到了夜里,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望着山沟里的一轮明月,长久的发呆。而t也望着那久未看到过的,最清澈的月亮,然后进入睡眠。
他的失眠症好了。每天一觉到天亮,有时候甚至要郭爷爷叫他,才会醒。一睁眼,就看到他淳朴的笑脸,然后将一碗热腾腾的粥递过来。
偶尔,也会聊天。郭爷爷问:“孩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t答:“我做it。”
见郭爷爷不说话,他只得又开口解释:“就是计算机。”
这下郭爷爷明白了:“哦哦哦——我以前听人说过。真厉害。”顿了顿又说,“我们这山里,豺狼野兽多。你也是玩那个‘户外’,到这里来的吧?以后不要来了,去点山明水秀的地方吧。”
t看着他,想起白天看到的,走过窗口那些木讷的农家汉,没说话。
杀手,对于某些事情,是有敏锐直觉的。
t的腿骨迟迟未能愈合,有一天,郭爷爷端了碗鸡汤来给他,里面还有几块肉。一看就是鸡身上最不好的部位:鸡头、鸡屁股、鸡脖子……但t还是接过,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第一次对郭爷爷,说了声:“谢谢。”
郭爷爷又笑了。
结果这天夜里,t一个人躺在小屋里,就听到外头有个男人在骂:“老东西!就那一只会下蛋的鸡,你还把它宰了!脑壳有病吧你!老糊涂了!”
然后就听到郭爷爷的声音答:“我是看老六最近身子骨不太好,想给他补一补……啊……”
然后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的声音:“老东西!老不死的!我看你是想自己吃吧,鸡头呢?鸡屁股呢?是不是你吃了?”
郭爷爷喘息的声音传来:“我吃了、我吃了……”
t垂在床边的手,紧握成拳,然后又慢慢松开。
这晚郭爷爷躺在小屋里,一直在咳嗽,听得t心烦。天亮的时候,才听他缓了过来。
“他们不是你的儿子孙子吗?”t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这样对你?”
郭爷爷沉默了好久,才说:“孩子,你说人的心,如果被脏东西蒙住了,有什么办法,才能把那脏东西撕开?”
t没答。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等我伤好了,你跟我回城里吧。我给你买个房子,找个人伺候你,让你好好养老。”
郭爷爷摇摇头:“我就该死在这里。”
那个叫顾然的女孩,是几天后,被他们抓回来的。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这时已经能坐起,只是不能走路。他就坐在单薄的木板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农家们连绵不断的哄笑声。
而郭爷爷,一直在做饭,一直在热酒。老三回来的时候,扔过来一堆米肉酒菜,大概是用女孩身上的钱,在山脚买的。
可当饭菜全做好、送过去后,郭爷爷累得精疲力尽,坐在门槛上,忽然就老泪纵横。
“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娃。”他对t说,“造孽啊!”
t沉默片刻,问:“他们会怎么做?”
郭爷爷的声音,头一回有点抖:“会把她丢到水里,冷死,然后等有人来了,再打捞尸体。”
t稍微一想,就明白其中关窍,不再开口。
杀手生涯,早令他视人命如草芥。梦里的一切或许揪心,醒来,他依旧是冷漠无情的t。那个女人既然落到这群人手里,就是她的命。与他何干?
这时,郭爷爷忽然起身,走到灶边,拿起壶酒,就一个人喝了起来。
t看着他醉得通红的脸,没说话。如果这样能让老人好受点,那就喝吧。
谁知喝了一半,郭爷爷忽然站了起来。
“我去找他们!”郭爷爷含着泪说,“不能让他们再把这个女娃杀了。他们如果不放人,我就下山去报告派出所!”
t倏地抬眸看着他:“你不能去!”
郭爷爷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t想要站起来,动作太急,一下子从床上摔到地上:“郭爷爷!去了你就回不来了!”他低吼道。
老人已经走了。
这天,从上午直到天黑,老人也没回来。
t一直坐在床上等。
直到夜里**点钟,才听到屋外有脚步声。然后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扑通”落水的声音。然后有人含着醉意骂了句:“老东西,终于死了。”
t坐着,继续等。
到了半夜三点,这是普通人一天里睡得最沉的时刻。他拿起床边的一支木棍,作为拐杖,缓缓起身。
他知道这里不能再呆下去,郭爷爷已死,明天那帮人就会来把屋里的东西搜刮一空,或者一把火烧个干净。
虽然腿伤未愈,身上的枪伤也没好利落,走路时全身都痛。但杀手的基本身手依然在。他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走入了隔壁的农舍。
院子里一团狼藉,大部分人横七竖八,全都醉得不省人事。但是前院,还有两个人醒着,坐着在抽烟商量,是郭爷爷的儿子和大孙子。
“明天把这女娃丢去哪儿?”
“后山的猴子溪吧。那里水凉,这两天还滑坡了。”
“好。”
……
t绕开了他们,没花多少力气,就在一间柴房,找到了被链子锁住的女人。
女人的确很年轻,也很漂亮,皮肤白皙。只是已经如同一具木偶,趴在地上,没什么人气。看到t进来,她只抬了抬眼,又闭上了眼睛。
看到她,t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差点被燃烧殆尽的自己。
t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
“今天有个人,为你而死。”
顾然重新睁开眼,表情有些恍惚:“是那个老爷爷……”
t缓缓地说:“我今天救不了你。你如果有什么愿望,说出来,我替他为你完成。”
我欠他一条命。现在他为了救你,赔上了自己的命。
那么我也会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顾然的声音很弱很轻:“你能给我报仇吗?”
“能。你只需要给我名字。”
顾然又抬眸看了他一眼。
t保持沉默。
阴暗的柴房中,潮湿的空气里。两个原本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人,因为这世间最大的罪恶和最弱小的良善,达成了协议。
“乐落霞。”顾然轻声开口,“她偷了我的指南针和地图。”
“柯凡、方绪、颜……****我。”
“李明玥、张慕涵、乐落霞……他们在草丛里。”
“孙教授……拒绝带我回营地。”
“最后……还有这里的这些人。我希望他们全部死掉,一个,都不要剩。”
……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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