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昨天解冻存款又成了特大新闻。
黄士可不懂外语,连那些洋腔洋调的汉语也装成听不明白,不回答任何问题。
但他心里赞叹外国记者的敏感,多数问题都一针见血,连他们的政府也缺乏这么准确的认识。
这一段七省市联盟与西方各国政府进行了秘密联系,结果大失所望。
西方虽然对北京的路线变化深为担忧,却无意把宝押给企图自治的一方。
任何政府都是既现实又势利的,口头同情人权﹑自由﹑民主,实际却总是和强大的一方握手言欢,没有一家打算支持一个看不出成功希望的自治联盟而跟北京闹翻,连跟广东唇齿相依的香港也拒绝有所表示。
虽然广东可以断香港的水电,比起中国收回香港主权后弥漫的散伙气氛,港府还是更怕卷入与北京的对抗将使香港更加动荡与不可收拾。
台湾自民进党上台后实行与大陆井水不犯河水的政策,别说参与什么,连理睬的表示都没有。
七省市联盟起事只有靠自己,成功了自然就有“朋友”。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西方的公众舆论,用舆论压迫各国政府。
黄士可按照专家嘱咐保持着事先反复演习的表情姿态。
对西方公众,一个好的电视或照片上的形像是争得同情的最重要因素之一。
黄士可给了外国记者充分的时间拍摄自己,又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节奏摆脱他们的包围,走出政府大楼。
他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憾。
他知道会来百姓,会来许多。
策划部门的人做了不少组织工作。
这一夜不断报告外面的百姓人数在增加,但是他无论如何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
无论哪个方向,全挤满黑压压的人群。
除了他现在站的台阶,没有一块空地,连周围的建筑物,每个阳台﹑每个窗口﹑甚至许多房顶,全都挤满了人。
人群沉寂无声,没双眼睛都在仰望他。
这么多人不可能全是组织的。
他们有的已经在外面站了一夜。
无数只手拿着他的照片。
挽留他的标语被人们举成一片海洋。
随着提出存款的人数增加,拥戴他的口号在福州城里越来越响。
此刻他的出现使人们安静下来。
从千万双汇集到他身上的眼中,他看到了人民真心的感激,当了这么多年官还第一次看到。
“黄省长,你不能走啊! ”一个看上去像有一百岁了的农村老人在两个孙子搀扶下走上台阶。
黄士可猜不出策划部门从哪找出这样一个形像。
瘦脱了相的脸上皱纹又深又密,稀疏的胡须垂到胸前,没有一颗牙的嘴像个黑洞,说起话来倒还声音洪亮。
他用一双骨头般的老手颤巍巍地捧着一迭钞票。
“黄省长,我一家九口靠着种地养猪,省吃俭用,十一年才攒出这点钱。
北京一下令冻结,我那老太婆连急带气吐血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黄省长,现在你把钱还给我们全家,自己去北京受刑,我说什么不能让! 我把钱退回银行,你可不能去北京呀! ”
说完,他哆哆嗦嗦地把钱举过头顶递给黄士可。
May 6, 1998
黄士可伸出双手挡住他。
老头的台词稍嫌生硬,但表演到这种程度已属难能可贵。
“老阿公,我一个人不算什么,只要父老乡亲们不受苦受难,我黄士可千刀万剐也心甘情愿! ”他抬头看着无际的沉默人群。
“乡亲们,好自为之吧。”
他的声音不大,没有扩音设备,再喊也不会有多少人听见。
不过事先把位置设计在这块楼前平台上,就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样能让所有人看清。
不用听,人们的眼睛理解每一个动作。
他转身欲离。
“黄省长,你不能走! ”老头一把拉住他。
“朝里出了秦桧,他们要害你啊! ”
黄士可好似有千言万语不知怎么说,只是感慨万千地搀住老头踉跄的身体。
“老阿公,让我走吧。”
“黄省长! ”老头令人心碎地喊了一声,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身后两个孙子跟着跪下。
像一片波浪,沉默的人群一个接一个跪下,台阶周围,至少跪倒几百人。
黄士可原本觉得下跪太古老了,和今天的时代过份不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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