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
作者:姜戎
陈阵和杨克又回到汉人为主的圈子里,过着纯汉式的定居生活,周围大多是内地来的转业军人和他们的家属,以及来自天津和唐山的知青兵团战士。然而,他俩从情感上却永远不能真正地返回汉式生活了。两人在工作和自学之余经常登上连部附近的小山顶,久久遥望西北的腾格里,在亮得耀眼、高耸的云朵里,寻找小狼和毕利格阿爸的面庞和身影……
1975年,内蒙生产建设兵团被正式解散。但水草丰美的马驹子河流域,却早已被垦成了大片沙地。房子、机器、汽车、拖拉机,以及大部分职工和他们的观念、生活方式还都留在草原。额仑草原在一年一年地退化。如果听到哪个蒙古包被狼咬死一只羊,一定会被人们议论好几天,而听到马蹄陷入鼠洞,人马被摔伤的事情却渐渐多了起来。
几年后,陈阵在返回北京报考研究生之前,借了一匹马,去向巴图和嘎斯迈一家道别,然后特地去看望了小狼出生的那个百年老洞。老洞依然幽深结实,洞里半尺的地方已结了蜘蛛网,有两只细长的绿蚂蚱在网上挣扎。陈阵扒开草探头往洞里看,洞中溢出一股土腥味,原先那浓重呛鼻的狼气味早已消失。老洞前,原来七条小狼崽玩耍和晒太阳的平台已长满了高高的草棵子……陈阵在洞旁坐了很久,身边没有小狼,没有猎狗,甚至连一条小狗崽也没有了。
在北京知青赴额仑草原插队30周年的夏季,陈阵和杨克驾着一辆蓝色“切诺基”离开了京城,驶向额仑草原。
陈阵在社科院研究生院毕业以后,一直在一所大学的研究所从事国情和体制改革的研究。杨克取得法学学士学位以后,又拿下硕士学位和律师资格,此时他已经是北京一家声誉良好的律师事务所的创办人。这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友一直惦念草原,但又畏惧重返草原。然而30周年这个“人生经历”的“而立”之年,使他俩立定决心重返额仑草原。他俩将去看望他们的草原亲友,看望他们不敢再看的“乌珠穆沁大草原”,看望黑石山下那个小狼的故洞。陈阵还想再到草原感受并验证一下自己学术书稿中的论点。
吉普一进入内蒙地界,天空依然湛蓝。然而,只有在草原长期生活过的人知道,腾格里已经不是原来的腾格里了,天空干燥得没有一丝云。草原的腾格里几乎变成了沙地的腾格里。干热的天空之下,望不见茂密的青草,稀疏干黄的沙草地之间是大片大片的板结沙地,像铺满了一张张巨大的粗砂纸。干沙半盖的公路上,一辆辆拉着牛羊的铁笼卡车,卷着黄尘扑面而来,驶向关内。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一个蒙古包、一群马、一群牛。偶尔见到一群羊,则乱毛脏黑、又瘦又小,连从前额仑草原的处理羊都不如……两人几乎打消了继续前行的愿望。他俩都舍不得自己心中湿润碧绿的草原美景底片被干尘洗掉,被“砂纸”磨损。
杨克在路边停下车,拍了拍身上的干尘对陈阵说:前十来年实在太忙了,没时间回草原看看。这两年,我下面的人都可以独当一面了,这才腾出空儿。可说真的,我心里还是怕见草原。今年春天张继原回了一趟额仑,他跟我讲了不少草原沙化的事儿。我作了那么长时间的精神准备,没想到草原沙化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陈阵拍了拍方向盘说:让我来开吧……阿爸才走了20多年,咱们就亲眼看到他所预言的
恶果了,咱俩还真得回额仑草原去祭拜他。而且,再不回去看看,小狼的那个洞可能真要被沙子填死了。老洞是称霸草原千万年的草原狼留在世上的惟一遗迹了。
杨克说:百年老洞都是最结实的洞,几百年都塌不了,才过了20多年也准保塌不了。老洞那么深,没一百年风沙也准保填不满它。
陈阵说:我也想念乌力吉,真想再见到他,再向他好好请教请教狼学和草原学。只可惜,他对草原伤透了心,退休以后就离开了草原进了城,住到女儿家里养病去了。中国没有竞争选拔人才的科学民主机制,耿直的优秀人才总被压在下面,这位中国少有的狼专家和草原专家就这么被彻底埋没了。我看,体制黄沙比草原黄沙更可怕,它才是草原沙尘暴的真正源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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