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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政委把我们带到教堂门口。大门两侧,站着十六个荷枪实弹的哨兵。蒋一举手,士兵便齐拍枪护木,并拢脚跟,行持枪注目礼,我们这一列妇孺,俨然成了视察战场的将军。
大约有六十多个穿绿衣服的俘虏挤在教堂的东南角落上,在他们的头上,一大片因为漏雨霉烂了的屋笆上,生着一簇簇洁白的蘑菇。在他们面前,并排站着四个怀抱冲锋枪的士兵,他们的左手摸着弯曲着像长长的牛角一样的弹夹,右手四个指头握着光滑的像女人小腿一样的枪托脖子,食指扣着鸭舌般的扳机。他们的背对着我们。在他们身后,放着一堆死蛇般的牛皮腰带,俘虏们如要行走,必须双手提着裤腰。
蒋政委嘴角上迅速滑过了一个不易觉察的笑容,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也许是为了引入注意吧?俘虏们懒洋洋地抬起头,看着我们。他们的眼睛,突然间都闪烁了几下,有的两下,有的三下,有的五七下,最多的不超过九下。这些闪烁着鬼火的眼神,应该是因为上官来弟而发,如果她真的如蒋政委所说,是沙旅的半个掌柜的话。上官来弟却因为不知什么样的复杂心情,使自已的眼睛发了红,脸色发了白,脑袋往胸前垂。
这些俘虏兵,让我想起模模糊糊的记忆中的鸟枪队的黑驴们,它们聚集在教堂时,也喜欢挤在这个角落里,二十八匹驴,结成十四个对子,你轻轻地啃我的腚,我温柔地咬你的臀,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团结亲密的驴队究竟覆灭在什么地方呢?是什么人消灭了驴队?在马耳山,被司马库的游击队,还是在胳膊岭,被日本人的便衣队?为我施浸洗礼那个神圣的日子里,母亲遭到强暴。他们都是鸟枪队繁殖的绿衣兵,是我的仇敌。现在,该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惩罚你们,阿门。
蒋政委清清嗓子,说:“沙旅的弟兄们,饿了吧?”
俘虏们又一次抬起头,有的人想回答而不敢回答,有的人根本不想回答。
蒋政委身边的护兵说:“小舅子们,聋哑了吗?这是我们的大队政委,问你们呐!”
“不许骂人!”蒋政委严厉地训斥护兵,护兵红着脸,垂下了头。蒋说:“弟兄们,知道你们又饿又渴,有胃病的人可能正在肚子痛,眼冒金花背出冷汗,请坚持一会,饭马上就好。咱这里条件差,没有好的吃,先熬上一锅绿豆汤,给你们解渴败火,中午,吃白面大馒头,韭菜炒马肉。”
俘虏们脸上现出喜色,有几个大着胆低声说话。
蒋政委道:“死马很多,都是好马,真可惜,你们闯进了我们的地雷阵。待会儿,你们吃的马肉,可能就是自己座骑的肉。虽说骡马比君子,但毕竟是马,大家尽管吃,人是万物之灵嘛!”
正说着马,两个老兵抬着一个大桶,吆吆喝喝地进了门。两个小兵,各抱着一大摞从肚皮直垒到下巴的粗瓷大碗,踉踉跄跄地跟在老兵身后。“汤来了!汤来了!”老兵喊着,好像有人阻碍了他们的道路似的。小兵们挺着一肚子碗吃力地看着地面,寻找放碗的地方。老兵一齐下蹲,让汤桶着地;汤桶着地时他们也差不多坐在了地上。小兵们上身保持着正直,双腿往下落,终于蹲下,双手下垂,手背从碗底抽出。”两摞碗摇摇晃晃立在地上。两个小兵释掉重负站起来,抬起衣袖擦着脸上的汗。
蒋政委抄起大木勺子,搅动着绿豆汤,问老兵:“加红糖了没有?”老兵说:“报告政委,没弄到红糖,弄了一罐子白糖,从曹家弄的,曹家的老太婆舍不得,抱着糖罐子不肯撒手……”
“好啦,分给弟兄们喝吧!”蒋政委说着,扔下木勺,好像突然想起了我们似的回过脸来,亲热地问,“你们是不是也喝一碗?”
上官来弟冷冷地说:“蒋政委请我们来,不是喝绿豆汤的吧?”
母亲说:“为什么不喝呢?老张,给俺娘们盛上几碗。”
上官来弟说:“娘,当心汤里有毒!”
蒋政委大笑着说:“沙太太想象力太丰富了。”他抓起木勺,舀起一勺汤,高高举起,慢慢往下倒,让汤的优美展现,让汤的味道扩散。他扔下勺子,说:“这汤里,下了一包砒霜,两包老鼠药,一口下肚,五步断肠六步倒七窍流血,有没有敢喝的?”
母亲上前,摸起一个碗,用袖子擦擦灰土,抄起木勺,盛上一碗汤,递给大姐。大姐不接。母亲说:“这碗是我的。”她往碗里吹了几口气,试探着喝了一口,又试探着喝了几口。母亲又盛了三碗汤,递给六姐八姐和司马少爷。俘虏们说:“给我们盛,我们盛,有毒没毒喝三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