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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从小树林的炮兵阵地那边,黑老鸹般的炮弹,一批紧跟着一批,飞向我们村庄的方向,蓝色的光芒,把树林那儿的天空映成了紫丁香的颜色,太阳灰蒙蒙的,黯然失色。一排炮过去,荒原里就像滚过一阵雷,然后便是炮弹的呼啸,然后就是敲破锣似的弹头爆炸声和一柱柱的白烟腾起,在我们村庄那儿。几排炮过后,从蛟龙河对岸,有更大的炮弹回敬过来,炮弹有的落在小树林里,有的落在荒原上。你来我往的炮弹,像串亲戚一样。灼热的气浪在荒原上涌动。打过一个时辰,小树林里起了大火,炮声没了。我们村子哪边,却还有炮弹往这边发射,并且越打越远。沙梁后边,突然又蓝了一片天,成群的大炮弹,吹着口哨,砸在我们村那儿,这个炮群比小树林里那个炮群要大得多,炮弹也厉害。我不是说小树林炮群发射的炮弹像黑老鸹一样吗?沙梁后藏着的炮群发射的炮弹就像一群齐头齐脑的小黑猪,它们“啁啁”地叫着,迈动着小短腿,扭动着小尾巴,你追我赶地落到我们村里去。落地后它们可就不是小黑猪了,是大黑豹,黑老虎,黑野猪,锯齿獠牙,碰到什么咬什么。大炮对射着,飞艇又来了,这会儿一来就是十二架,两架一拨,并着膀飞。这次它们飞得很高,一边飞一边往下下蛋,荒原上出现了很多大窟窿。后来呢?FkLqeeye情感网
一群坦克从我们村子那边踉踉跄跄地开出来了。当时我不知道那抻着长脖子跑起来嘎啦嘎啦的家伙叫坦克。它们排成横队,在盐碱荒原上撒野。坦克后边,跟着一队队弓着腰的、头戴铁帽子的士兵。他们一边小跑一边对天放枪。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毫无目标,乱放一气。我们跑到一个炮弹坑里去,有的趴着,有的坐着。我们脸色平静,好像并不害怕。FkLqeeye情感网
坦克肚皮下成串的铁轮子飞快地转动着,铁的履带一环紧追着另一环,嘎嘎啦啦往前跑。沟沟坎坎它都不再乎,脖子一挺就过去了。它们一边疯跑一边咳嗽、打喷嚏、吐痰,横行霸道不讲理。吐够了痰它就吐火球,吐一个火球它的长脖子就往后缩一下。荒原上那些深沟被它打几个转儿就研平了,有一些土色的小人儿被它碾到泥里去。它们跑过去的地方,地像犁了一遍似的,满目都是新土。它们跑到沙梁跟前了,成群的子弹打得它们啪啪地响,没事儿,枪子儿奈何不了它们。但它们身后那些兵却一片片地栽倒。沙梁上跃出一些人,抱着点燃的高粱秸子,扔到坦克的肚子上,它们被烧得蹦高儿。有的人打着滚滚到它们前边,轰隆几声,几个坦克死了,几个坦克受了伤。沙梁上的兵像皮球,成群结队地滚出来,与那些戴铁帽子的兵打成一堆儿。吱吱哟哟地叫,呜哩哇啦地吼,拳打的,脚踢的,卡脖子的,捏蛋子的,咬指头的,揪耳朵的,抠眼睛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什么法子都使出来了。一个小兵打不过一个大兵,小兵悄悄抓起一把沙子,说:“大哥,论起来咱俩还沾亲呢,俺堂哥的媳妇是您的妹子,你别用枪托子擂我好不好?FkLqeeye情感网
”大兵说:“算了,饶了你吧,我还到你家喝过一次酒,你家那把锡酒壶做的有机巧,那叫鸳鸯壶。”小兵突然扬起手,把沙子打在大兵脸上。大兵眼被迷住了,小兵偷偷地转到大兵脑后,一手榴弹就把大兵的脑袋砸得葫芦大开瓢。FkLqeeye情感网
那天的景儿太多了,长十只眼也看不过来,生十张嘴也说不过来。戴铁帽子的一拨跟着一拨往上冲,死人叠成了墙,还是冲不过去。后来又弄来了喷火机,一喷一溜火,把沙梁都烧成了玻璃。飞艇又来了,往下扔大饼、肉包子,还扔花花绿绿的钞票。折腾到黑天落日头,双方都累了,就坐下歇息。歇息了一会,接着打,打得天地都红了,冻土都化了,死野兔子一片一片的,都是给活活吓死的。FkLqeeye情感网
这一夜四面八方都放枪放炮,照明弹一群群的往天上飞,照得眼都睁不开。FkLqeeye情感网
天亮时,一群群的铁帽子兵举手投了降。FkLqeeye情感网
一九四八年元旦早晨,我们一家五口,还有我的羊,小心翼冀地越过冰封的蛟龙河,爬上了蚊龙河大堤,我和沙枣花帮着大姐才把那辆木轮车拉上堤。我们站在堤上,望着河里被炮弹炸得破破烂烂的的冰面,看着从大窟窿里涌上来的河水,听着冰块坼裂的嘎叭声,庆幸没掉到河水里去。太阳照耀着河北的大战场,那里硝烟未散,喊话声、欢呼声、零星的枪声使荒原生机蓬勃。一片片的铁帽子,宛若毒蘑菇。我想起了大哑和二哑,他们兄弟俩被母亲放在一个炮弹坑里,上边连一点土也没覆盖。回头看看我们的村庄吧,我们的村庄并没成为废墟——这真是奇迹——教堂还立着,风磨房还立着,司马库家那一片瓦房倒了一半。最重要的是,我们家的房子还立着,只是在正屋房脊上,被一发臭炮弹砸了一个大窟窿。我们进入家院,互相打量着,像陌生人一样。打量了一阵子,便搂抱在一起,在母亲的领导下,放声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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