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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草家族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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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他的厚颜无耻激怒,对准他那张贼脸开了一枪。子弹出膛,被他一枪筒子拨到一边去。他嘻嘻地笑着:“就凭你这点本事也要来指挥我?你被阉过吗?你她妈的根本就没阉过,你是混进来搞阴谋的狗特务!”HlZqeeye情感网

  他一枪就把我打翻了。他的枪口喷出的黑烟像乌贼鱼喷出的浓黑墨汁一样把我淹没啦。HlZqeeye情感网

  在稠密温暖的黑暗里,我苦苦地思索着:我究竟被阉割过还是没被阉割过?是仅仅从精神上被阉割了还是连肉体加精神都被阉割了?现在我痛苦地回忆起一个梦境:有一天傍晚,两位手持白色剪刀、身穿鸭蛋青色服装、分辨不清是男还是女的人,把我骗到一张弹簧床上,用粉红色的、好像驱蛔宝塔糖一样的药丸喂我,把我喂醉了,他们就下了毒手,把我给阉割了。我至今牢记着那剪刀咔唧咔唧绞肉皮的可怕声音和可怕的、巨雷滚滚的疼痛。HlZqeeye情感网

  我相信这两个穿鸭蛋青色服装的人是皮团长一伙的,而且无疑是皮团长的亲信。他们的技术麻利透顶,非久经实践是达不到这般炉火纯青的技术高峰的。HlZqeeye情感网

  范碗儿取代了我的位置,指挥着大队向前方冲去。那些树桩后的持枪人悠悠地呼吸着,并不开枪,好像在等待什么。HlZqeeye情感网

  他们在等待什么?皮团长被一群面容姣好的女人簇拥着走出宫殿。他对着我们看,鼻孔眼里的黑毛伸出来,翘着,像山蝎子的尾巴一样。他从腰里拔出信号枪,对天放了三响,枪声很闷,噗哧噗哧的,幽蓝的天上飞速滑行着三个焦黄的火球,火球拖着白烟,弯弯曲曲如蛇蜕。HlZqeeye情感网

  一阵枪声,几十名阉勇栽倒了。没倒的打着滚翻着筋斗逃走了。HlZqeeye情感网

  皮团长率领着大队人马追了一程,就打道回营了。HlZqeeye情感网

  这次起义就这样简单地被镇压了。准备起义像开玩笑,起义被镇压也像开玩笑。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些弟兄们就死啦。一枪打中,一头栽倒,蹬崴两下腿,有的连腿也不蹬崴就死啦!夜里我们趁着星光去偷运弟兄们的尸体。大家已经把范碗儿打了个半死,挂在树杈上晾晒着。他指挥失误,不懂战争规律。领导这支队伍的重担天然地落在了我身上。我第一感到高兴,第二感到紧张,第三感到胆怯,第四感到忧虑。造成这四大感觉的原因千头万绪,不允许哕嗦。星星的微光落在纤细的金丝小草上,亮晶晶的,煞是好看。我们一绕过湖边的蓝眼睛花丛生之地就四肢着地往前爬行。大家白天见到了同伴的下场,所以都小心翼翼,不敢抬高身体,生怕中了枪子儿。HlZqeeye情感网

  草地上爬行着很多鼯鼠,它们身上有金色的细毛,毛尖上噼噼地放射着火星。有时它们兴奋,就飞腾起来,把幽暗的夜弄出一条条耀眼的光道。HlZqeeye情感网

  早就该爬到死人的附近了,但没见死人的踪影。借着鼯鼠的光明,我们看到了一片凌乱的大脚印和倒在脚印里的细草,还有洒在草尖上的血迹。死人被搬走了。周围很安静,湖水安详地旋转着,鱼儿在水底啁啾。HlZqeeye情感网

  突然就见一轮金色的圆月高高地挂在宝石一样的天幕上,花树的倒影比花树本身更迷人。我们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心里充满凄凉。HlZqeeye情感网

  远方的一片熠熠汩汩的银色亮光里,放出呜呜咽咽的悲声。我们垂着头,顺着臂,泪水浸湿了睫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HlZqeeye情感网

  那里的光明如燔,呜咽之声不绝如缕,像河里缓缓流淌的水。头戴花翎的大鸟在呜咽声中翩飞如舞。我们跪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HlZqeeye情感网

  我们心里空空的,一种空空洞洞的悲伤使我们放声大哭。什么都没有,心里什么都没有,不哭又能干什么?HlZqeeye情感网

  趁着我们哭得神魂颠倒的时机,皮团长把我们全部俘获了。HlZqeeye情感网

  他命令把我们押到一道沟边上,全部枪决。HlZqeeye情感网

  突然又说不枪决了,要改为绞刑。HlZqeeye情感网

  好多人举着火把,在地上栽绞架。都板着脸,无一丝笑意,想想也是应该如此,哪有刽子手面带微笑的呢?HlZqeeye情感网

  绞刑架竖起来了,一大溜绞刑架一眼望不到边,都像高大的秋千架一样。这会儿脱不了死了。唉!我们都悲伤地叹了口气。连手执粗绳套的刽子手也唉声叹气起来。HlZqeeye情感网

  突然又说不用绞刑啦,改为活埋。HlZqeeye情感网

  我们对皮团长的多变的命令感到愤怒又感到好玩。HlZqeeye情感网

  那些人弯着腰,流着汗,呼哧呼哧挖窟窿。挖出了一溜大坑,一眼望不见底的深。跳下去就跌死啦,哪里还用活埋?HlZqeeye情感网

  又说不活埋啦。我们烦透啦,一窝蜂朝前冲,想跳进窟窿里跌死算啦。那些人打着坠坠把我们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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