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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父亲分拨着高粱,向着西北方向,我们的村庄,飞快地钻。人脚獾
沿着高粱垄沟笨拙地逃窜,父亲顾不上理它。父亲上了那条土路,没了
高粱的羁绊,跑得像野兔一样快,沉重的勃郎宁手枪把他的红布腰带坠
成一牙残月。手枪颠打着他的胯骨,在麻辣的痛楚中,父亲觉得自己成
了举刀跃马的男子汉。村庄遥遥在望,村头那棵郁郁青青已逾百年的白
果树,严肃地迎接着父亲。父亲把枪拔出,举在手里,边跑,边瞄着在
天空中滑来滑去的优雅的鸟影。
街道上空无一人,不知谁家的一条瘸腿瞎眼的毛驴,拴在一堵灰泥
剥落的土墙边上,毛驴垂头而立,一动不动。露天的石碾上,落着两只
深蓝的乌鸦。村里的人,都集中在我家烧酒作坊前一个土场上。这场上
曾经铺红叠丹,堆满了我家收购的红高粱。那时候奶奶常常手持白尾拂
尘,姗姗移动着小脚,看着我家醉醺醺的伙计,用木斗收购高粱,奶奶
的脸上染着灿烂的朝霞。场上的人都面向东南方。听着随时可能传来的
枪响。一些和我父亲年龄相仿的顽童,虽然手脚发痒,但也不敢打闹。
父亲和去年用杀猪刀把罗汉大爷零割活剥了的孙五从两个方向跑到
场内。孙五干了那事后·就精神错乱,手舞足蹈,眼睛笔直,腮上肉
跳,胡言乱语,口吐白沫,扑地跪倒,喊着:"大哥大哥大哥,太君让
我干。我不敢不干……你死后升了天,骑白马,佩雕鞍,穿蟒袍。坠金
鞭……"村里人见他这样,也就把恨他的心淡了。孙五疯了儿个月,又
添了新症候:他在一阵喊叫之后,突然口眼明斜,鼻涕口水淋淋漓漓,
话也说不清了。村里人说这是上天报应。
父亲手提勃郎宁,气喘吁吁,一头皮高粱上的白粉红尘。孙五衣衫
成缕,大肚子上布满皱纹,左腿棒硬,右腿软弱,蹦跹迸场子,没人理
他。人们都看我英气勃勃的父亲。
奶奶走到父亲面前。奶奶刚过三十岁,扎着盘头髻,刘海儿五绺,
像稀疏的珠帘遮着光洁的额头。奶奶的眼睛里永远秋水汪汪,有人说是
被高粱酒熏的。十五年风雨狂心魂激荡,我奶奶由黄花姑娘变成了风流
少妇。
奶奶间:"怎么啦?”
父亲呼呼喘着气,把勃郎宁手枪插进腰带。
"鬼子没来?”奶奶问。
父亲说:"冷支队。狗娘养的,我们饶不了他!"
"怎么回事?"奶奶问。
父亲说:"擀抹饼。"
"没听到打呀!"奶奶说。
父亲说:"擀佧饼,多卷鸡蛋大葱。"
奶奶间:"鬼子没有来?”
"余司令让擀佧饼,要你亲自送去!"
奶奶说:“乡亲们,回去凑面擀扦饼吧。"
父亲转身要跑,被奶奶伸手拉住,奶奶说:"豆官,告诉娘,冷支队是
怎么回事?”
父亲挣开奶奶的手,气汹汹地说:"冷支队没见影,余司令饶不了
他们。"
父亲跑了。奶奶追着父亲瘦小的背影,叹了一口气。空阔的场上,
孙五歪立着,僵着眼望着奶奶,他的手比划着,口水吐噜吐噜地在嘴上
流。
奶奶不理孙五,向倚在墙边上的一个长脸姑娘走去。长脸姑娘对着
奶奶哧哧地笑。奶奶走到她眼前时,她忽然蹲下身,双手紧紧地捂住裤
腰,尖声哭起来。她的两只深潭般的眼晴里,跳出疯傻的火星。奶奶摸
着她的脸说:"玲子,好孩子,别怕。"
十七岁的玲子姑娘,当时是我们村第一号美女。余司令初挑大旗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