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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脚好,大脚好,大脚才是金元宝,小脚是对羊蹄爪……”
那时尽管俺的亲爹已经在东北乡装神弄鬼设立了神坛,准备着跟德国人刀枪相见;尽管俺干爹已经被俺亲爹的事情闹得心烦意乱,东北乡二十七条人命让他郁郁寡欢,但高密城里还是一片和平景象。东北乡发生的血案,仿佛与县城的百姓无关。
俺的干爹钱大老爷,着人在南门外兵马校场上,用五根粗大挺直的杉木,竖起了一架高大的秋千。秋千架周围,聚集了全城的少男少女。女的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男的都把辫子梳得溜光水滑。一阵阵的欢声,一阵阵的笑语。欢声笑语里,夹杂着小商小贩的叫卖声:
糖球——葫芦——!
瓜子——花生——!
收起油纸伞,俺挤进人群,四下里一巡睃,看见了被两个丫鬓搀扶着、传说能诗能文的齐家小姐。她花团锦簇,珠翠满头,可惜生了张长长的马脸,白茫茫的一块盐碱地,上面长了两撮瘦草,那是她的眉毛。俺还看见了在四个丫鬟护卫下的姬翰林家的千金,据说是描龙绣风的高手,筝琴琵琶诸般乐器样样能演奏。但可惜是小鼻子小眼小耳朵,像一只鬼精蛤蟆眼的小母狗。倒是胭脂巷里那些出来游春的婊子们,笑的笑,扭的扭,活泼泼一群猴。俺前后左右全看过,糊地挺胸抬起头。那些青皮小后生,眼坏子不错地盯着俺,把俺从头看到脚,把俺从脚看到头。他们都张开黑洞洞的嘴巴,下巴上挂着哈喇子。俺微笑着,心里那叫恣!儿子们,孙子们,开开眼吧,回家去做你们的花花梦吧!老娘今日发善心,让你们看个够。那些孩子们木呆了半天,忽然回过神儿来,发了一声吼叫,好似平地上起了一声雷,然后是七嘴八舌地一阵胡吵闹:
狗肉西施,高密第一!
看看看,看看人家那桃花脸蛋柳条腰,螳螂脖子仙鹤腿!
看了上半截把人想死,看了下半截把人吓死,只有钱大老爷怪启,喜欢大脚仙人。
别胡说,路边说闲话,草窝里有人听。让人报上去,把你们抓进衙门,四十大板把屁股打成烂菜帮子。
任你们这些小猢狲说什么老娘今日都不会生气,只要俺干爹喜欢,你们算些什么东西?!老娘是来打秋千的,不是听你们胡说的。你们嘴里贬我,心里恨不得把俺的尿喝了。
这时秋千架空了出来,粗大的湿漉漉的麻绳子在牛毛细雨里悠荡着,等待着俺去荡它。俺把油纸伞往后一扔,也不知被哪个猢狲接了去。俺把身体往前一跃,犹如一条红鲤鱼出了水。俺双手把住秋千绳子,身体又是往上一跃,双脚就踩住了踏板。让你们这些孩子们看看大脚的好处吧!俺大声喊:儿子们,开开眼吧,老娘给你们露两手,让你们长长见识,让你们知道秋千该是怎么个荡法。
——适才那个荡秋千的,不知是谁家的又肥又笨的蠢丫头,焦炭不如她的脸黑,磨盘不如她的腚大,菱角也比她的脚大,这样的身段模样,也好意思上秋千?真是四脚蛇豁了鼻子,不要脸了。秋千架是什么?秋千架就是飘荡的戏台子,上去就是表演,是展览身段卖脸蛋子,是大波浪里的小舢板,是风,是流,是狂,是荡,是女人们撒娇放浪的机会。俺干爹为什么要在这校场上竖秋千?你们以为他真是爱民?
呸!美得你们!实话实说,这秋千架是俺干爹专门给俺竖的,是他老人家送给俺的清明礼物。你们信不信?不信就去问俺干爹。昨天傍晚,俺去给他送狗肉,一番云雨过后,干爹搂着俺的腰对俺说:“小心肝儿,小宝贝儿,明日是清明节,干爹在南校场上,给你竖了一架秋千。干爹知道你练过刀马旦,去给他们露两脚,震不了山东省,你也要给我震了高密县,让那些草民知道,钱某人的干闺女,是个女中豪杰花木兰!让他们知道,大脚比小脚更好看。钱某人要移风易俗,让高密女人不再缠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