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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下跪着的,报上你的名字!”
“小民孙丙。”
“哪里人氏?”
“东北乡人。”
“多大岁数?”
“四十五岁。”
“做何营生?”
“戏班班主。”
“知道为何传你前来?”
“小的酒醉之后,胡言乱语,冒犯了大老爷。”
“你说了什么胡言乱语?”
“小的不敢再说。”
“但说无妨。”
“小的不敢再说。”
“说来。”
“小的说大老爷的胡须还不如我裤裆里的鸡巴毛儿。”
大堂的两侧响起了吃吃的窃笑声。孙丙抬头看到,大老爷的脸上,突然泄露了出一丝顽皮的笑容,但这顽笑很快就被虚假的严肃遮掩住了。
“大胆孙丙,”大老爷猛拍惊堂木,道:“为什么要侮辱本官?”
“小的该死……小的听说大老爷的胡须生得好,心里不服气,所以才口出狂言……”
“你想跟本官比比胡须?”
“小的别无所长,但自认为胡须是天下第一。小的扮演《单刀会》里的关云长都不用戴髯口。”
大江东去浪千叠,赴西风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探千丈龙潭虎穴……
“你站起来,让本官看看你那胡须。”
孙丙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如同站在随波逐流的小舢板上。
现东吴飘渺渺旌旗绕,恰便似虎入羊群何惧尔曹……
“果然是部好胡须,但未必能胜过本官。”
“小的不服气。”
“你想跟本官如何比法?”
“小的想跟大老爷用水比。”
“说下去!”
“小的的胡须能够入水不漂,一插到底!”
“竟然有这等事?”大老爷捋着胡须,沉吟半晌,道,“你要是比输了呢?”
“要是比输了,小的的胡须就是大老爷裤裆里的鸡巴毛!”
衙役们憋不住的笑响了堂。大老爷猛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大胆孙丙,还敢口出秽言!”
“小的该死。”
“孙丙,你辱骂朝廷命官,本当依法严惩,但本官念你为人尚属鲠直,干事敢做敢当,故法外施恩,答应与你比赛。你要是赢了,你的罪一笔勾销。你要是输了,本官要你自己动手,把胡子全部拔掉,从此后不准蓄须!你愿意吗?”
“小的愿意。”
“退堂!”钱大老爷说罢,起身便走,如一股爽朗的风,消逝在大堂屏风之后。
第五章 斗须(五)
莫言
斗须的地点,选定在县行仪门和大门之间宽阔的跨院里。钱大老爷不希望把这次活动搞得规模太大,只请了县城里颇有声望的十几位乡绅。一是请他们前来观看,二是请他们来做见证人。但钱大老爷和孙丙斗须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一大早,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就成群结队地往县衙前汇集。初来的人慑于衙门的威风,只是远远地观看,后来人越聚越多,便你推我拥地往县行大门逼近。法不责众,平日里路过县衙连头都不敢抬的民众,竟然抱成团把几个堵在门口拦挡的衙役挤到了一边,然后潮水一样地涌了进来。顷刻之间,跨院里就塞满了
看客,而大门之外,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挤进来。有一些胆大包天的顽童,攀援着大墙外的树木,骑上了高高的墙头。
跨院正中,早用十几条沉重的揪木板凳,围出了一个多角的圆圈。知县老爷请来的乡绅们,端坐在长凳上,一个个表情严肃,宛若肩负着千斤的重担。坐在长凳上的还有刑名师爷、钱谷师爷、六房书办。长凳的外边,衙役们围成一圈,用脊背抵住拥挤的看客。圆圈正中,并排放着两个高大的木桶,桶里贮满清水。斗须的人还没登场。人们有些焦急,脸上都出了油汗。几个泥鳅一样在人群里乱钻的孩子,引起了一阵阵的骚乱。衙役们被挤得立脚不稳,如同被洪水冲激着的弯曲的玉米棵子。他们平日里张牙舞爪,今日里都有了一副好心性。老百姓和官府的关系因为这场奇特的比赛变得格外亲近。一条长凳被人潮冲翻,一个手捧着水烟袋的高个子乡绅跳到一边,愣怔着斗鸡眼打量着人群,神情颇似一个歪头想事的公鸡。一个花白胡须的胖乡绅猪拱地似的趴在地上,费了大劲才从人脚中爬起来。他一边擦着绸长衫上的污泥,一边沙着嗓子骂人,肉嘟嘟的大脸涨成一块刚刚出炉的烧饼。一个街役被挤趴在长凳的边缘上,正硌着肋巴骨。他杀猪似的嚎叫着,直到被他的同伙从人群里拖出来。快班的行役头儿刘朴——一个皮肤黝黑、瘦长精干的青年,站在一条凳子上,用风味独特的四川口音和善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