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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县把自己曾经引为自豪的鸟枪队、弓箭手与德国人的军队进行了比较,顿时感到颜面无光,难以抬头。鸟枪手和弓箭手们也满脸的尴尬,走在书院外的大街上,如同裸体游街的奸夫。知县原本想带着武装去谈判是为了壮天朝的声威,向德国人示强,但此时他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扒着眼照镜子的愚蠢举动。怪不得他下令县兵整装出发时,身边的随从们一个个龇牙咧嘴满脸怪相。他们肯定都去通德书院看了德国人的武装和德国兵的操练,而他那时正在街里生病。在病中他记得随从们向他报告说德国人的军队已经强行开进了县城,并且强占了通德书院作为军营,而德国人强占书院的理由竟然是因为书院名为“通德”,既然“通德”,就应该让德军驻扎。那时他打定了寻死的主意,对这些触目惊心的消息充耳不闻。他没死成之后,才感到德国军队擅自进城。强占书院是无视高密县当然也是无视大清国尊严的海盗行为。他亲笔起草了一份义正词严的通牒让春生和刘朴给德军司令克罗德送去,要求克罗德向本县道歉并立即带兵退出县城,回到中德胶澳条约所规定的地点去安营扎寨。但春生和刘朴回来说,克罗德说德国军队驻扎高密县城,已经得到了袁世凯和大清王朝的同意。知县正在半信半疑之际,莱州府的快班已经飞马赶到,送来了袁大人的电文和曹知府的批示。袁大人命令高密知县为德国军队驻扎高密县城提供一切方便,并让他速速想法解救被乱民孙丙扣押的德国人质。袁大人语重心长地说:
“……前次巨野教案,几损我山东省大半主权,如此次人质遇害,后患之巨难以设想。至时不惟国家将分疆裂土,吾等身家性命亦难保全。当此危机时刻,尔等应以国家社稷为重,不辞辛劳,著力办理,若有徇私枉法、拖延懈怠者,定当严惩不贷。本抚院处理毕鲁北拳匪事宜,即赴高密视事。……二月二日事件发生之后,本抚院曾送次电令高密知县将匪首孙丙擒拿收监,以防再生事端,但该今竟回电为匪开脱,实乃昏聩至极。如此推倭延宕,终于酿成大乱。钱令玩忽职守,本该褫职严办,但念国家用人之际,钱令又系本朝重臣之外戚,故法外开恩,谨记大过一次,望戴罪立功,速速设计,营救人质,安抚德人之心……”
读罢电文,知县盯着夫人阴云密布的脸,长叹一声,道:
“夫人啊,你为什么要救活我呢?”
“你面临的处境,难道比我外祖父在靖港一役失败后的处境还要艰难吗?”夫人目光炯炯地盯着知县说。
“你外祖父不是也跳江自杀过嘛!”
“是的,我外祖父也跳江自杀过,”夫人道,“但他被部下救起后,痛定思痛,发奋努力,重整旗鼓,东山再起,不屈不挠,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一举攻克南京,剿灭了长毛,成就了千古伟业。我外祖父也由此成为中兴名臣,国家栋梁;封妻荫子,钟鸣鼎食;立祠配庙,千古流芳。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作为!”
“本朝开国二百余载,也只有一个曾文正公!”知县仰望着那张高挂在墙上的曾文正公的照片——文正公老态龙钟、但仍不失威严——软弱无力地说,“本官才疏学浅,意志薄弱,纵然被你救活,也不会有所作为。夫人,可惜你名门闺秀,嫁给了我这块行尸走肉!”
“夫君何必妄自菲薄?”夫人严肃地说,“你满腹诗书,胸有韬略,身体健壮,武功过人,之所以久屈人下,非是你无能,乃时机不到也!”
“那么现在呢?”知县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说,“时机到了吗?”
“当然,”夫人道,“现今拳匪聚众倡乱,列强虎视眈眈;孙丙造反,德人震怒,国家形势,危如累卵。夫君若能发扬蹈厉,解救人质,并趁机擒获孙丙,必将引起袁大人重视,非但能够开结处分,而且必将受到重用。难道这还不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吗?”
“夫人这一番议论,真让我刮目相看了!”知县不无讥讽地说,“可孙丙闹事,实乃事出有因。”
“夫君,孙丙妻子受辱,打伤德人,尚属情有可原;德人寻衅报复,也是情理中事。事发之后,孙丙本该静候有司断处。万不该勾结拳匪,私设神坛;聚众数千,攻打铁路窝棚。扣押人质,更是无法无天。夫君,这不是造反还是什么?”夫人声色俱厉地说,“你食的是大清的俸禄,做的是大清的官员,值此危难之际,你不思为国家尽力,却着力为孙丙开脱。看似同情,实乃包庇;看似爱民,实乃通匪。夫君读书明理,何至于糊涂如此?难道就为了一个卖狗肉的女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