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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这是俺的媳妇,俺娘给俺讨的。”
老东西正眼也不看俺,喉咙里呜噜了一声,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随后,在大街对面王升饭铺里吃饱喝足的车夫提着鞭子进来告别。老东西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他,双手抱拳在胸前作了一个俊揖,抑扬顿挫地说:
“伙计,一路平安!”
哇,这个老东西,竟然是一口标准的京腔,与钱大老爷的嗓音不差上下。车夫一看那张银票的票面,苦巴巴的小脸,顿时成了一朵花。他一躬到底,二躬到底,三躬也到底,嘴里连珠屁似的喊叫着: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嘿,老东西,来头不小嘛!出手大方,看起来定是个有钱的主儿,马褂子里边鼓鼓囊囊的,定是银票无疑了。千两还是万两?好啊,这年头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爹,俺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给他磕了一个响头,唱戏一样地喊:
儿媳叩见公爹!
小甲看到俺下跪,四爪子忙乱地也下了跪,嘣地磕了一个响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傻哈哈地笑。
老东西没想到俺会突然地给他行这样大的一个礼,慌了前腿后爪子。他伸出两只手二一一那时俺就被他的手惊得目瞪口呆,那是两只什么样子的手啊——看样子要扶俺起来,但他并没有扶俺,更没有扶小甲,他只是说:
“免礼免礼,自家人何必客气。”
俺只好没趣地自己站了起来。小甲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伸手人怀,俺心中狂喜,以为他要掏出一沓子银票赏给俺呢。他的手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个翠绿的小玩意儿,递到俺的面前,说:
“初次见面,没什么赏你,一个小玩意儿,拿去玩吧!”
俺接过那玩意儿,学着他的口气说,自家人,何必客气。那玩意儿,沉甸甸的,软润润的,绿得让人心里喜欢。俺跟着钱大老爷睡了几年,接受了很多的文化熏陶,不再是个俗人,俺知道这是个好东西,但不知道是个啥东西。
小甲噘着嘴,委屈地看着他的爹。老东西笑笑,说:
“低头!”
小甲顺从地低下头,老东西把一个用红绳拴着的银光闪闪的长东西挂在了小甲的脖子上。小甲拿着那东西到俺的眼前炫耀,俺看到那是一把长命锁,不由地撇了撤嘴,心里想这老东西,还以为他的儿子刚过百日呢。
后来俺把老东西送给俺的见面礼给俺干爹看,他说那玩意儿是射箭用的扳指,是用绝好的弱翠雕琢而成,比金子还要贵重,只有皇亲国戚、王公贵胄家才可能有这种宝贝。俺干爹左手摩挲着俺的小奶,右手把玩着那个扳指,连声说:“好东西好东西,真真是好东西!”俺说干爹既然喜欢就送给您吧。干爹说:“不敢不敢,君子不夺人之爱也!”俺说,俺一个女人爱一个射箭的玩意儿干什么?干爹还在酸文假醋地客气,俺说,你要还是不要?你不要俺就把它摔碎了。俺干爹忙说:“哎哟我的宝贝,千万别,我要。”干爹把扳指戴在手上,不时地举到眼前看,把摸俺的小奶这样的大事都忘记了。后来俺干爹把一个拴着红绳的玉菩萨挂在俺的脖子上,喜得俺眉笑眼开,这才是女人家的东西呢。俺捋着干爹的胡须说,谢谢干爹。干爹把俺放倒了,他一边骑着俺当他的马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眉娘眉娘,我要好好地去访一访你这个公爹的来历……”
第一章 眉娘浪语 (七)
莫言
在俺公爹阴森森的冷笑声里,他的檀香木椅子和他手里的檀香木佛珠突然释放出了沉闷的香气,熏得俺头昏眼花,心中躁狂。他不管俺亲爹的死活,也不理俺的调情,抖抖颤颤地站起来,扔下他一霎也不肯离手的佛珠,眼睛里闪烁着星星般的光芒,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激动着他的心?有什么天大的祸事惊吓着他的心?他伸出那两只妖精般的小手,嘴里哼哼着,眼巴巴地望着俺,眼睛里的凶气一点也没有了。
他乞求着:
“洗手……洗手……”
俺从水缸里舀了两瓢凉水,倒在铜盆里。俺看到他迫不及待地将双手浸到水里,俺听到他的嘴里发出嘶嘶地响声,猜不出他的感觉。俺看到他的手红成了火炭,那些细嫩的手指弯弯勾勾着,红腿小公鸡的爪子像他的手指。俺恍惚觉得他的手是烧红了的钢铁,铜盆里的水吱吱啦啦地响着,翻着泡沫,冒着蒸汽。这事真是稀奇古怪,开了老娘的眼界。老东西把发烧的手放在凉水里泡着,一定是舒服得快要死了,瞧瞧他那副酥样吧:眯缝着眼睛,从牙缝里噬噬地往里吸着气儿。吸一口气儿憋半天,分明是大烟鬼过病吗,舒坦死了你个老驴。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套鬼把戏,这个邪魔鬼怪的老妖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