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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老师说他有几个朋友,常聚聚。“你来,你可听听他们谈文学。你自己来挑挑书看,”他的口气里真有种希望我去的意思,这是他第一次诚恳地把我当平辈。他们都是一群有同等经历或的人,几个人聚,读书谈文,讨论共同感兴趣的题目。听自己改装的收音机,他们不象这里的一般居民,只有收香港电台的流行歌曲,他们听别的节目,收别的台:美国英国的中文短波广播。这些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收听“敌台”,来年,都是要判重刑的,虽然到1980年已查得不如前些年那么严了,干扰音也不那么强了,但一提起这二个字,还是让人心惊肉跳。
这地方,暴雨若下起来,非常惊人,从山坡上能看见闪电和雷云,在江面狂飞,但暴雨不会长过十分钟。就跟重庆人胸中有气得出,气未出尽就收常叫人受不了的是这个城市长年细雨绵绵,非要把每家每户的木家俱霉掉烂掉,所有的虫类都赶出墙缝,凑热闹到餐桌前聚会一番,才称心。
细雨下起时,石板的街面全是泥浆,滑溜溜的,没一处干净。雨下得人心烦百事生,看不到雨停的希望。冬季下雨天特别多,买不起雨靴的人,就只能穿的凉鞋。冰冷的从脚趾往外挤,冻得浑身直打颤。
细雨,有时细得变成了雾,在空中飘忽不落,看不清远处,更看不见江对岸,仅仅听得到江上的汽笛呼喊着,相互警告。
在这么一个细雨天,我顺江往山坡上爬,石阶不平整,好象一踩就会滑动。我戴了顶旧斗笠,竹叶已从折断的边框伸出根须,斗笠前沿成串滴水,必须身子朝前倾,才不致于洒在身上。
历史老师家的门是假合上的。据他说,邻居是不去他家的。不去怕是有什么,而就是对我的。我站在他家屋檐下,心里装满,叫门。
等了好半天,也没人应。
我轻轻推门走了进去。一张妇人的照片端正地在书橱上,她的虽说是全中国一样的挂面式,但拢在脑后,漆黑油亮,椭园脸,脖子边是件毛衣,外套了件粗呢的大衣。这感觉让我。不用指点,我知道是他的。和他象极了,她的神色象有话要对我说。
在屋角有个用水泥糊补起来的瓷瓶,看得出原有古色古香的鸟树山水。有一台老式唱机在紧靠书橱的独脚凳上。的竹林,被雨打得青绿一片。过道有粗粗细细的竹竿,搁在横空的两个梁柱上,洗过的衣服串在上面,在这细雨中耐心地阴干。
屋子里许多地方,椅子,床头,柜子都搁着书,还有报纸。他和他的朋友都嗜书如命。他们聚会时可以一晚上不说话,各人看各人的书,也会一夜吵闹不休,为书,为书中人的。
有好几次,我就这么在梦里去历史老师家。然后象他那些聚会的朋友们一样,在房间的哪个角落里坐下来,手里捧着一本书,听他们说话,整段整段背诵书里美丽的篇章。
也可能我胆小,见生人不习惯,也可能怀鬼胎,不想让他的那批朋友看到我,我从未去敲他的门。我只需做着到他家去的梦,就觉得每天的日子变得短促而好过一些。
文革开始时,我四岁,文革结束,我岁,有七年时间本应坐在教室里,大部分时间却在义务劳动:造梯田支援农村,在工厂垃圾堆里扒拾废钢铁,甚至夜里摸进工厂,偷好好的零件去交给收购站,换回一张交了废铁多少斤的条子证明。
每学期期末,专会打小报告的班干部们总是控告我,说我表现最差。我害怕鉴定上“品学”出毛病:“不热爱劳动”“不关心集体”,或者“对国家建设不积极”“政治活动不踊跃”。父亲站在最亮处吃力地读了,沉下脸不说话。识字不多,看不懂,又不相信父亲说的,就去求人读,知道后觉得太丢脸,回来加倍发脾气。
我的鉴定一年比一年糟,有一年期末鉴定简直轰轰烈烈:资产阶级思想,看旧得发黄的厚厚的,不止一次扯路边的花放在书包里;政治觉悟低,不愿写入团申请书,还说不想凑这无聊的热闹;从不愿向老师和班干部“交心”,不虚心接受群众帮助;团结同学不够,课间休间不接近群众。这是小组意见,依座位排的个同学互相就学期表现,提优点缺点,我不知自己为何就成了众箭之矢。班主任意见一栏总是:同意小组意见,希该同学接受经验教训,认识错误,改正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