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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啥子?”大姐不当一回事地说,“你刚才可许过愿的,说今天是我生日,你啥子事都愿为我做!”
大姐朝我的背就是一下,问:“你今天是怎么啦?”她的手真重,我忍住了痛,没说话,等她说话。她嘻里哈哈一阵笑,“我许了愿,就当然照办。但你太正二八经了,好说好商量。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和我就这样走走,看看船,望望风景不好吗。如果你愿意,我就陪你过江去城里玩,看场电影。”
“我是认真的,你得告诉我!”我不理她的茬,同时,我感到绝望。一声高于一声江上的汽笛相互交错,聚集在我眼前的空中。不止是这个下午,但就这个下午,我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在我听来,每艘船的汽笛都是不一样的,仿佛上面附有一个灵魂,在诉说自己的,象带着尖刃,直逼胸口,令我不寒而栗。于是,我冲着大姐喊叫起来:“你是知道的,对不对?你们一直都不想让我知道一丁点,你们一直都在骗我。不管怎么样,大姐,你得告诉我!”
大姐无动于衷笑咪咪看着我。我的喊叫变成了哀求,声音低得只有我和她二人听得见。
大姐收起笑容,说:“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到底为什么父亲会视力如此衰退,在我生下后,就不得不提前病休?我决不相信那种说法。”
大姐问我,哪种说法?
我说,父亲劳资科说是“梅毒后遗症”,还有院子里的人也含沙射影地骂过。
“哪个杂皮、梭叶子、烂娼妇敢乱说!”大姐吼了起来。
我赶紧掩住她的嘴,离住房区并不太远,她这样大声嚷,会有人听见。大姐狠骂着,转头奔下又湿又滑的石阶小道,道旁的垃圾臭得熏人,鼻子难受。她忽然闪进一个暗黑的山岩洼口,扑地跪下,朝石壁磕头。
“你也来给菩萨磕三个头!”她吼我。
“这是什么菩萨?”我犹犹豫豫走进黑暗中。
“江边百衣,”她说,“文化大革命中砸烂,你没见过。最近刚由行佛事的善人修起来。快让保佑全家。”
难得大姐提到佑,我只好朝幽暗的石壁拜了几拜。大姐又摸到潮湿的石壁下,捧了一掌水,低头喝了下去。她让我去喝。我想起院子墙后从坡上无数家流下来腥臭的阳沟水,连声说“不”。大姐弯下身,又捧了一掌,送到我嘴边,水从她手指缝滴漏着,“菩萨水,香的,治百玻”她认真而强硬地说。
我张开嘴,只得顺从地喝下去,果真是清凉的泉水。“好了,”我说,“大姐,你也弯酸磨蹭够了,现在该可以开始说了吧?”
“说什么?”大姐却反问我。
倒给她问准了。我想知道什么?我想知道一切,但我怎么知道大姐知道什么?
等了一会,大姐说:“好吧,我讲给你听,关于我的身世,我只知道我的身世,其它事我可不知道。你还得答应我,保守我的。”
在礁石边坐下,面朝着翻卷出一片漩涡的急湍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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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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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乘船到重庆来的,大姐说,她是逃婚,她是个乡下逃婚出来的女子,溜进这个巨大的城市,想叫家人再也找不到。
那天雾浓浓稠稠,一片片的,象破烂的棉絮。“到重庆了!”有好些人站在船舷吼叫。
从臭熏熏让人作呕挤嚷的底舱钻出来,母亲走上甲板,吸了一口江上的新鲜空气。岸上依山而建奇形怪状的房子,古城墙下石梯一坡接一坡。越离趸船近,越看得真切。码头上挤压着接客送客的人:男的西服,礼帽,女的旗袍,高跟皮鞋,烫发,手拿扁担绳子的脚夫,抬滑杆的,兜售叫卖的小贩,带枪的警察。这一切都太新奇了,她一时忘了为什么到这地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