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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很忧心忡忡,背弯着。他叫五哥去找鱼竿鱼网,说看能不能补好?
五哥说,鱼竿鱼网早被三哥拿走。
父亲听了,皱了皱眉头,在烟杆里装了一支新裹的叶子烟,没点上火,就慢慢朝院门口走去。父亲没说去哪里,我也没问,他可能去江边,也可能去别的地方。这个家现在每个人都偷偷做自己的事。
3
突然的转折,出现在我背着书包朝学校走的路上。本来应该出现的,早晚会出现的,如果不是我下定决心对直撞过去,可能还会延续一些日子。
穿过马路,学校大门没有什么人,较平时相比,很安静。因此,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跟着我的男人,站在校门旁边二十来步远的墙下。不错,正是那人,他一见我,就闪进墙旁的小路,那么迅速,慌里慌张。
那天学校是否上学,我不清楚。那时我脑中除了想再见到历史老师,根本没想别的。甚至忘了盘桓在我心里问题,关于身世的疑惑和谜团,在那一二天都暂时闪开了。但在这一刻,又冒了出来。这几天,我生活中发生的事——大姐讲的家史,我的第一次爱,使我不愿再做一个被动等待命运的人。
这次,我依然没看清那个跟我的男人是谁?他的长相只是在那一刹那间爆光在我的头脑,我能从一群乔装打扮的人中一眼认出他,但要让我具体描绘他的模样,在此刻,我什么也说不出。突然我明白了大姐的暗示,我不必去追那个人,我转头往家里走,天空很红,朝霞时日落时,天空就这样,房屋和远远近近的山峦都比平日鲜亮。我走在其中,目光虚渺,感觉这是个光彩满溢的时刻。
我跨进六号院子的大门,母亲坐在堂屋我家门口,她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没摇动,只是拿着,坐得那么安祥,就象等着我似的。
4
我不看母亲一眼,故意大摇大摆从她面前走过,该她求我了。
从屋顶滚过一声闷雷,以为会闪电,跟着会下雨,结果没有。我坐在家里那张木桌前,没拉亮电灯。从窄小的窗子投进屋来的光线,在墙上撒出一道虹彩。墙上挂钟在耐着性子走,一分一秒,都恪恪守守。
母亲不可能坐在屋外一辈子,果然,她推开虚掩的房门进来,坐在架子床档头。我对她说:“是你下了禁令不许家里人告诉我,现在你得告诉我。”
母亲从未这么面对我,她和我相处时,不是在发火,就是在做事,要不,就是累得倒在床上,连眼睛都懒得睁开。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没有别人打搅与她说话,我觉得自己的舌头在打架,吐词不清,喉咙特别干渴,想喝水。
“还是那个男的,跟着我。”我狠狠地说。
“不要怕。”母亲平平淡淡地说,完全不象上次那么激动。
“我不是怕,”我说,“我是恨,恨一切,包括你。我无法再忍受。”
母亲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她说她知道。“谁也不会在妈的眼皮子底下真正的伤害你,那个人更不可能伤害你。”
我说,“你这话说得太晚了,早说好些年,我都会相信你,我就象一个无娘儿一样长大,现在,我怎么相信你?”
母亲站了起来,随即又坐了下去,“听我说,六六。”
挨饿的滋味,挨过饿的人都不会忘,母亲说只有我不会记得,因为我是在她的肚子里挨的饿。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几年,饿得成天慌得六神无主,有时干脆两眼一抹黑,跳过晚饭饿着,睡过这夜,第二天再想办法骗肚子。忽然有一天政府宣布四川省粮票作废,以前节省下来的粮票等于废纸,她急得满眼金星乱飞。
这时,来了份电报,父亲的眼睛出现问题,出了工伤事故:他饿得眼花头晕,从船上跌下河去,头摔破了,货船把他扔在泸州医院。母亲带着四姐乘去上水的船,到沪州看父亲。看见父亲瘦成那样,母亲都不忍心告诉他三姨的死,更没提忠县农村大舅妈饿死的事,也不想告诉他三哥差点被江里的漩涡吞没,幸亏一个船夫把三哥救上了岸。孩子们为了弄到一点可吃的,就差没去街上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