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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是在说,抗战时日本人投下的炸弹,有好多没有,落在山坳沟渠,埋在地底;国民党1950年才最后放弃这个城市,埋下炸药有几千吨,潜伏特务十几万——也就是说,成年人都可能是特务,经过五代初的大清洗、大镇压、大枪决,依然可能有无数特务漏网。解放后入了共产党的人,也有可能是假的。每里,他们——男特务女特务们——都要出来搞破坏,杀人,放火,奸淫,做各种坏事。他们不会在对岸中心区的水泥间、柏油马路上活动,喜欢偷偷潜行在这个永远有股臭味的南岸:这个本来不符合社会主义形象的地方,自然该反社会主义的人物出没。
只稍走出门来,倚着潮湿湿的墙,侧着耳朵听:打更棒棒一声声敲着黑夜,没准一个网罩住的房门,会神秘地露出一只旧时代的红平绒绣花鞋;那匆匆在街转角的男人,黑毡帽压低,腿上藏着尖刀。阴雨天暗时,走在脏水漫流窄坡上的每个人,都是一副特务嘴脸。随便在哪一寸地上,掘地二尺,没准就可挖到未的炸药炸弹,或是一本写了各种奇怪符号的密电码本,或是用毛笔记录了各种怪事的变天帐。
而一江之隔,半岛之上的城中心,便有许许多多的区别,那是另外一个,到处是红旗,政治歌曲响亮欢快,人们天天在,青们在读革命书,时刻准备长大做革命的干部。江岸,是这大城市堆各种杂烂物的后院,没法理清的贫民区,江雾的帘子遮盖着不便见人的暗角,这个城市腐烂的盲肠。
从过江渡船下来,颤颤悠悠过跳板,在砾石和垃圾的沙滩上走上十多分钟,抬起头来,一一迭迭破烂的吊脚楼、木房、泥砖土房。你只会见到一个最不值得看的破屋子迷魂阵,唯有我能从中找出一幢黑瓦灰砖的房子,面前一块岩石突出在山腰上,伸向江面。这一带的人都管这一角叫八号院子嘴嘴,它位于野猫溪副巷。野猫溪副巷整条街只是一条陡峭的坡道,青石板石级低低高高不匀,苦楝树,黄桷树,还有好些有时臭有时香的植物,歪立着好些早就应当倒成一堆堆木块的破房子。八号院子嘴嘴院墙和大门黑黝黝,一侧墙红黑砖相间,任意地泼了点色彩。那是得福于一场,电劈掉了半壁墙,重砌时,碎砖不够,找来一些红砖填补。
这还不是我的家。从窄小的街上看,只会看到一个与整个地区毫无二致的灰暗屋顶。和八号院子平齐的是七号院子,我家院子是六号,顺山坡地势,略略高出前二个还象样的院子,墙板和瓦楞长有青苔和霉斑。天井和堂屋有近二十多平方米,左右是一大一小二个厨房,四个阁楼。大厨房里有一个小回廊,连接后院,还有阴暗的楼梯,通向底层的三个房间和两个后门。
这么一说,象个土财主的宅子。的确,原先不知道是个什么人家的住房,1950年共产党来了,房主人很聪明地落个下落不明,家俱和几台土织布机充公搬走了。住在沿岸木棚里的水手家属们,立即半被分配半自动占领了这院子。当我说的什么堂屋,回廊,后院,偏房,阁楼等等,只是方便的称呼。
这个原先的院子住了十三户人家,不管什么房间都住着一家人,大都是三代人,各自的乡下亲戚熟人时来时往,我从小就没弄清过这个院子里住了多少人,数到一百时必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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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一间正房,只有十平方,朝南一扇小木窗,钉着六根柱子,象囚室。其实这种人家,强盗和小偷不会来光顾。窗只在下在夜里关上。而不到一尺,就被另一座很高的土墙房挡得严严实实,开了窗,房里依然很暗,也得开灯。从窗口使劲探出头往那墙顶上看,可看到一棵大黄桷树的几枝丫丫。从中学街操场坝流下的小溪,在树前的峭壁上冲下陡坡,从那儿流入江里。人静,溪水哗哗响,一点也不象野猫,倒象一群人在吵架,准备豁出命来似的。
我家幸好还有一间阁楼,不到十平方,最低处只有半人高,夜里起来不小心,头会碰在屋顶上,把青瓦撞得直响。有个朝南的天窗,看得见灰暗的天。
这两个房间挤下我的父母、三个姐姐、二个哥哥和我。房子小,人多,阁楼里两张我父亲手做的木板床,睡六个孩子。楼下正房也就是父母的房里,一个藤绷架子床,余下地方够放一个五屉柜,一把旧藤椅,一张吃饭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