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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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史涓生见我不念旧恶,往往拉住我絮絮而谈,当我是老朋友。他真相信,我不记恨,一贯的迟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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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平儿的一席话使我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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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说你要结婚,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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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澈的眼睛凝视我,像是要看穿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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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来,他长高许多,已不是可以一把拥在怀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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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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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过,妈妈,你是不会结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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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有点惭愧,那时真不该把话说死,什么事都有发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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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又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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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作答,把心一横,当他是个大人,说出心里要说的话:“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决定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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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点点头:“与他结婚,是不是你会比现在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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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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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平儿的问题有理之极,比若干大人(母亲、大嫂、涓生)的话更玲珑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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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不会对你好?”平儿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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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的。”我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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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用手帕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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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就比较不那么寂寞。”平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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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哽咽中带讶异,“你——你知道妈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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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想是。”平儿说,“你常常一个人坐着,不说什么,亦没有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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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已经不再爱妈妈了。”我的泪水如泉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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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想到小儿竟暗暗留意我的举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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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见到他吗?”平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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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没有必要。”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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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很不高兴,”他说,“但姐姐写信给我,她说我们应当为妈妈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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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加泪如雨下。要命,怎么搞的,止都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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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平儿忽然取过我手中的布帕,替我擦眼泪。这个大头宝,竟然长大成人,懂得安慰母亲!不久之前,他天天上幼儿班,尚要我拉他起床,拍打香面孔讲故事后才肯上学,今日他居然替我擦干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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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两儿,是我毕生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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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哭到傍晚,眼睛肿得核桃般。翟君一贯地幽默,见到便说:“不用问,一定是灰尘吹到眼睛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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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刚上飞机,一找到座位,就埋头苦睡。迷糊中我觉得翟君轻轻拉拉毛毡,盖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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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一阵温暖,一般丈夫都会如此为妻子服务,我心安理得地睡着,一个梦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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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空中小姐在派桔子水,我摆摆手势示意她别吵醒翟君,她会心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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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自己微笑,伸一伸酸软的腰,欣赏一下左右无名指上的白金结婚环,简直不能相信的好运气,如此理想地便结束了我的前半生生涯。至于我的后半生……谁会有兴趣呢,每个老太太的生涯都几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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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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