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
他们就是这类人,他们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得到寒凉就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
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
逆来的,顺受了。
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
磨房里那打梆子的,夜里常常是越打越响,他越打得激烈,人们越说那声音凄凉。
因为他单单的响音,没有同调。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粉房旁边的那小偏房里,还住着一家赶车的。那家喜欢跳大神,常常就打起鼓来,喝喝咧咧唱起来了。鼓声往往打到半夜才止,那说仙道鬼的,大神和二神的一对一答,苍凉,幽渺,真不知今世何世。
那家的老太太终年生病,跳大神都是为她跳的。
那家是这院子顶丰富的一家,老少三辈。家风是干净利落,为人谨慎,兄友弟恭,父慈子爱。家里绝对地没有闲散杂人。绝对不像那粉房和那磨房,说唱就唱,说哭就哭。他家永久是安安静静的。跳大神不算。
那终年生病的老太太是祖母,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赶车的,二儿子也是赶车的。一个儿子都有一个媳妇。大儿媳妇胖胖的,年已五十了。二儿媳妇瘦瘦的,年已四十了。
除了这些,老太太还有两个孙儿。大孙儿是二儿子的,二孙儿是大儿子的。
因此他家里稍稍有点不睦,那两个媳妇妯娌之间,稍稍有点不合适,不过也不很明朗化。只是你我之间各自晓得。做嫂子的总觉得兄弟媳妇对她有些不驯,或者就因为她的儿子大的缘故吧。兄弟媳妇就总觉得嫂子是想压她,凭什么想压人呢?自己的儿子小,没有媳妇指使着,看了别人还眼气。
老太太有了两个儿子,两个孙子,认为十分满意了。人手整齐,将来的家业,还不会兴旺的吗?就不用说别的,就说赶大车这把力气也是够用的。看看谁家的车上是爷四个,拿鞭子的,坐在车后尾巴上的都是姓胡,没有外姓。在家一盆火,出外父子兵。
所以老太太虽然是终年病着,但很乐观,也就是跳一跳大神什么的解一解心疑也就算了。她觉得就是死了,也是心安理得的了,何况还活着,还能够看得见儿子们的忙忙碌碌。
媳妇们对于她也很好的,总是隔长不短地张罗着给她花几个钱跳一跳大神。
每一次跳神的时候,老太太总是坐在炕里,靠着枕头,挣扎着坐了起来,向那些来看热闹的姑娘媳妇们讲:
“这回是我大媳妇给我张罗的。”或是:“这回是我二媳妇给我张罗的。”
她说的时候非常得意,说着说着就坐不住了。她患的是瘫病,就赶快招媳妇们来把她放下了。放下了还要喘一袋烟的工夫。
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不说老太太慈祥的,没有一个不说媳妇孝顺的。
所以每一跳大神,远远近近的人都来了,东院西院的,还有前街后街的也都来了。
只是不能够预先订座,来得早的就有凳子、炕沿坐;来得晚的,就得站着了。
一时这胡家的孝顺,居于领导的地位,风传一时,成为妇女们的楷模。
不但妇女,就是男人也得说:
“老胡家人旺,将来财也必旺。”
“天时、地利、人和,最要紧的还是人和。人和了,天时不好也好了。地利不利也利了。”
“将来看着吧,今天人家赶大车的,再过五年看,不是二等户,也是三等户。”
我家的有二伯说:
“你看着吧,过不了几年人家就骡马成群了。别看如今人家就一辆车。”
他家的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的不睦,虽然没有新的发展,可也总没有消灭。
大孙子媳妇通红的脸,又能干,又温顺。人长得不肥不瘦,不高不矮,说起话来,声音不大不小。正合适配到他们这样的人家。
车回来了,牵着马就到井边去饮水。车马一出去了,就打草。看她那长相可并不是做这类粗活的人,可是做起事来并不弱于人,比起男人来,也差不了许多。
放下了外边的事情不说,再说屋里的,也样样拿得起来。剪、裁、缝、补,做哪样像哪样,他家里虽然没有什么绫罗绸缎可做的,就说粗布衣也要做个四六见线,平平板板。一到过年的时候,无管怎样忙,也要偷空给奶奶婆婆、自己的婆婆、大娘婆婆,各人做一双花鞋。虽然没有什么好的鞋面,就说青水布的,也要做个精致。虽然没有丝线,就用棉花线,但那颜色却配得水灵灵地新鲜。
ydzbook.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