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真小声问:“叔叔呢?”
顾元卓擦着头自楼上走了下来。他瘦得更厉害,脸颊凹陷,原本健康的麦色肌肤化作黯淡的枯黄,头发好似风摧残过的芦苇,东倒西歪地遮着眉眼,愈发显得双目深沉阴郁。
敏真对他生出畏意,一时没有走过去。倒是顾元卓朝她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
“好像长高了?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真快。”
这一日,江雨生留宿在顾家。他们平静且和谐地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饭,顾元惠甚至还给敏真夹了一只烤鸡腿。
从头到尾,没有人提起死去的顾卫东。他们用极高的默契在冥冥之中达成了共识,不将这个顾家的功臣和逃兵挂在嘴上。就让他的死,同他往日的缺席一样,成为这个家庭早就习以为常的认知。
次日,江雨生才带着敏真搬回他们原来的住所。顾元卓则暂时留在父母家,主持葬礼。
顾卫东的死轰动了全城。讣告上写,顾卫东死于突发性心脏病。
看来江雨生的一念,在顾家这里成了现实。
遗体已在美国火化。一个银罐,装着顾卫东的骨灰。所有壮志和伟业,到最后也不过这一掊土。
敏真穿着黑色衣裤,由江雨生牵着,前去吊念。
葬礼办得倒非常体面。本城名流竟然大半都来了。
或许是顾卫东人缘好,又或许是物伤其类。反正就敏真观察而来,发觉许多和顾卫东同龄的男人脸上的遗憾,都有几分情真意切。
一场金融风暴,全球向顾卫东这样的银行家,如割韭菜般不知倒下多少。听说有不少男人因此抛弃妻子遁地躲债。
做个老赖未尝不是一条出路,但是顾卫东宁愿选择黄泉路。
顾元卓和江雨生说过:“爸最怨恨病痛,他觉得生病是软弱的象征。偶尔感冒,都极不耐烦,巴不得一粒药丸下肚就能药到病除。他接受不了自己的身躯被疾病控制,忍受不了长久的病痛折磨。我有时候觉得,破产才是最后一根稻草。”
与其被病痛缓慢吞噬,他选择速死。
他已度过了恣意风光的前半生。他享受过最奢华的物质,拥有过最美艳的女人,饮过最醇的酒,看过最美的景。地狱和天堂之间的路,他亦不知来回走过多少遭。
歌德曾写:我生前当及时享乐,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顾卫东留恋。哪怕明知道儿子会因为他最后的自私算计被拖累至深。
顾卫东只要求和早逝的发妻李女士同墓合葬。
那是个同第二任顾太太截然不同的女子。高挑俏丽,笑声响亮,但是骂起人来,也可以响彻整栋工厂宿舍楼。这样一个烈火般的女子,却早早死于一场车祸。
顾元卓第一眼看到顾卫东的那个金发情-妇,便相信,父亲位于世界各地的那些他没见过的女人,应该都是同一款。
这是顾卫东毕生的执念和追寻。
“爸。”顾元卓在灵前低语,“李阿姨走的是天堂道,你走的却是黄泉路。你们不会重逢的。”
***
追悼仪式冗长沉闷。敏真坐在椅子里直打呵欠,东摇西摆。
隔壁的客人起身离开,随即又有一个人坐了下来。
敏真睡眼惺忪地望过去。那人也恰好低头看过来。
“唉?”敏真道。
那男人身躯猛地后仰,椅子重心偏移,险些翻个底朝天。
坐在前排的一位老夫人回过头来,抹得白搽搽的脸,皱纹统统严厉地绷着,倒吊眼斜瞪了他们俩一眼。
“郭叔叔小心。”敏真是个礼貌的好孩子,朝郭孝文伸出手。
郭孝文当她的小手如海葵的触须,忙不迭躲开。身子一扭,臀下的椅子又是一阵咯吱响。
“嘘——”那老太太又扭过头,恶狠狠地瞪了郭孝文一眼。
郭孝文不敢动了,怕再有什么动静,这老妖婆怕是要举起巨掌赏他几耳光。
“郭叔叔不用紧张。”敏真天真地歪着头,低声笑道,“我又不会再尖叫。”
“你这小魔女。”郭孝文哼道,“我才不信你。”
敏真依旧笑眯眯:“我的目的早就达成了,为什么还要辛苦第二次来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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