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商采薇
“啊——”云嫣发出了一声低呼，苏焱看了她一眼，唇边浮起一个凄凉的笑：“孟老师，现在您应该知道，当我听到笑妮说出‘私生子’一词时，为什么会勃然大怒了吧。是的，我就是个私生子，而且是富裕人家的私生子。据我的母亲说，我是被人贩子从上海弄来的，带来时的襁褓都十分精美贵重。可是，我的亲生父母却毫不犹豫地把我抛弃了。一千元钱，这是人贩子的价格。在我的父母眼里，我的生命连一千元钱都不值！孟老师，您的父母早逝，却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尽心地爱着您。而我刚刚出生，却惨遭遗弃，在我亲生父母眼里，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件可以交易的商品。我在生命刚刚开始的时候，就被打上了轻贱的烙印……”
苏焱突然停住了，他的目光有些迷离，脸色比路灯还要苍白。他咬住嘴唇，面孔依然平静而冷漠，但鼓起的太阳穴上，却有一根细小的青筋在不住地跳动。云嫣垂下了头，她从苏焱的平静的语气背后，听到了某种积压了太久的辛酸，如同海底涌动的暗流，缓慢、沉重而强大。
“您后来寻找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吗？”她轻声问。
苏焱摇了摇头：“我不想去找他们，也不想见到他们。如果我不是一个‘麻烦’，他们也不可能买掉我。那么，既然我已经成了他们手中的商品，被卖出去后，我就和他们没有丝毫瓜葛了。不过，我的身世，对我来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那种天生的优越感消失了，而一种微妙的，无法解释的自卑感在我心中悄然滋生并扎根。我变得沉默寡言，把一切耻辱都埋在心里。我知道，人可以被他人辱，但决不可自辱。因此，我发愤学习，用成绩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小学、初中、高中，我都在全镇遥遥领先。终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中国医科大学。在我离开家乡的那一天，许多人来给我送行，包括曾经说我‘贱货’的那位大婶。我并不恨她，但却无法抹杀她带给我的那段往事。它已经在我生命中烙上了深深的印痕，虽然岁月可以使印痕变浅变淡，却永远无法把它彻底抹去。而且，只要轻轻一碰，它就会裂开一道流血的伤口。”
苏焱再次停了下来，眼里有了薄薄的雾气，嘴唇轻颤着，脸色相当凝重。云嫣身上的凉意更深，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
“医学院的生活是枯燥的，整天观察、解剖、实验……好在童年的经历，已经让我养成了沉稳寡言的性格。可是这种沉静是表面的，我内心的情感是深沉而丰富的，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积压在心中，没有释放出来而已。为了让这种情感有一个能宣泄的方式，我迷上了摄影。孟老师，您说过，摄影，就是把脆弱的瞬间凝固成永恒。我那时就疯狂地捕捉着一个又一个瞬间，用它来表达着我对生活的理解和感触。于是，有一天，我背着相机来到一个人际罕至的海边，看到一个穿白色短裙的少女，站在一块高高的礁石上迎风而呼。我记录下了这幅画面。从此，我认识了林白薇——我的前妻，笑妮的母亲。”
一阵痉挛迅速掠过了苏焱的脸庞，他又一次停止了叙述。他的手和嘴唇都在轻微地颤抖，似乎尽力克制某种突如其来的刺痛。云嫣深深地叹息，她想起了写字台上的那张照片，和照片上那个美丽而年轻的妈妈。离婚已经两年，她的名字，依然能刺痛苏焱的心。
终于，苏焱的情绪再次平静下来。除了脸色已近于惨白，他看不出有任何异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起，又用那冷漠得几乎没有情感的语气继续着他的叙述：
“我和白薇相识了，她的美丽活泼、聪慧大方立刻征服了我。我发疯般的爱上了她，又发疯般的去追她。我把心中潜藏已久的热情一股脑地爆发出来。我给她拍了无数张照片：大特写、小特写，中景、远景，室内、室外……后来，那些照片都被我烧掉了，只有一张照片还保留着。看，就是这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夹，云嫣打开一看，果然，里面的塑料膜里夹着一张少女的照片。她借助路灯仔细辨认，没错，是那张“全家福”上的那个母亲，只是更年轻一些。她穿着一身洁白的短裙，站在一块岩石上迎风而立，长发飘飞，巧笑嫣然，风姿万种而妩媚动人。她实在很美，美得叫人心动。而苏焱遭受重创之后，依然把她的照片随身携带，自是不能忘情了。云嫣轻轻地叹口气，把照片连同钱夹一起还给了苏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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