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商采薇
云嫣叹了口气。这样的侮辱，是谁也不能承受的。可是……苏焱突然睁开眼睛，直视着云嫣，试探地，小心翼翼地问：“孟老师，多多的话，您……相信多少？”
“我……并不全信。”云嫣含糊着说。
苏焱的脸立刻白了，嘴唇微微颤抖着：“也不全盘怀疑，是吗？”
“我想，”云嫣斟酌了一下，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这番话既然能刺激了你，就一定有某些真实的成分。”
苏焱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脊背立刻挺直了。血色离开了他的嘴唇，他死死地盯着云嫣，目光深沉而凌厉。然后，他说话了，声音混合了愤怒与凄凉，听起来竟有种让人辛酸的恐惧：“孟老师，连您也瞧不起我，对吗？连您都讨厌我，惧怕我，从心底里轻视我，对吗？对吗？对吗？”
他一连说了三个“对吗”，一声比一声高，最后一个竟似一声撕裂的尖叫。一只乌鸦从树上惊起，叫了两声，向远处飞走了。
“我从来没有轻视您。”云嫣静静地凝视着他，苏焱的暴怒反而让她平静下来，“没有人会轻视您，除非您自己轻视自己。”
“您说什么？”苏焱的脸色更难看了，“您说我轻视自己？您说我……说我……”他用颤抖的手指着云嫣，嘴唇翕动着，情急之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不想说您什么，苏先生。”云嫣温柔地凝望着苏焱那充血的眼睛，一直望到他心里，“我知道，您一直被一份真实折磨着。您一直在逃避它，可是，真实是永远无法逃避的，它会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您，随便哪一个碎片都会让您受伤。所以，最好的办法是面对它，不管它多么让您难堪，多么难以面对。即便面对时受到重创，也是可以恢复的。如果您继续逃避，您会永远生活在它的阴影下，您和您的女儿，都会遍体鳞伤！”
云嫣的声音不高，但这几句话却宛如一声焦雷，在苏焱头顶上炸响，他觉得眼前迸起无数碎片，每一个碎片都带着一个模糊的影象，像一把刀子割向他那破碎的心脏。哦，这是破碎的真实，每一个碎片都会伤人。他永远逃不开它们，逃不开所有的碎片。还有笑妮，她也会被这碎片所伤吗？它毁了自己，还要继续毁自己的女儿吗？不！不能！可是，面对？面对是残酷的。那样的真实，他能有勇气重新经历一次吗？他摇头，猛烈地摇着头。突然，他把头扑到树干上，拼命地辗转着，碾碎了一层又一层的记忆。
过了好一会儿，苏焱终于抬起了头。他的面孔疲惫、萧瑟、苍白而平静，像经过了一场激烈战斗后的战场，而眼中却闪耀着一抹古怪而奇异的光辉，像废墟上空那轮神秘的月亮。“您说得对，”他的声音幽冷而沉重，“我一直都在逃避真实，一份可怕的真实。我一直不敢去面对它，因为它是强大的，面对它的结果很可能是——被它杀死！”
他的唇边露出一丝苦笑，眉宇间却凝结着一层阴影。云嫣打个冷战，让一个坚强的男子如此惧怕的，该是怎样一份真实？苏焱没有看她，只是默默凝视着江水里的旋涡。“杀死，是的，我很有可能被它杀死，”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可是，我早晚要面对的，不是吗？与其被那些碎片凌迟处死，还不如……”他突然回过头来，脸上有股下定决心后的悲壮，似乎是一个要赴刑场的战士。“好，孟老师，”他坚决而冷淡地说，“我把这份真实，完完整整地讲给您听。”
云嫣没有回答，只是走过来，和苏焱并肩站在一起。苏焱的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然后，他凝视着对岸建筑物那庞大而模糊的影子，缓缓地开了口：
“我出生在一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城镇里。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他们没有什么文化，却待我很好，可以说，是好得有些过分。像我这个年龄的人，一般家里都有两三个孩子，只有我是独生子。那时独生子是很吃香的，再加上我长得漂亮，学习又好，在我们那个小县城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因此，我一直有一种优越感。直到我十二岁那年，我和邻居家的孩子因为一件小事吵架，不知怎么就惹恼了他的母亲。她指着我破口大骂：‘不要脸的小杂种！一千块钱买来的贱货！连亲爹亲娘都不知道是谁，还跑到我家门口去撒野！赶紧给我滚！’我当时就懵住了。那时，我已经能懂得她话中的大概意思。我白着脸，飞快地跑回家问妈妈。经过百般盘问，妈妈终于告诉我实话——我是一个私生子，是被他们用一千元钱买来的。”
ydz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