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
他终于叙述不下去了,泪水已经浸湿了胸襟。他掏出采薇昨天递给他的手帕,默默拭着眼泪。然后,他呆呆地望着菩提树颤动的叶子,目光散乱,似乎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可怕的回忆中。
采薇望着沉浸在痛苦中的秦如晋,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这是怎样噩梦般的生活啊!而在这种生活中挣扎的秦如晋,竟依然在学校中表现得那样镇定自若,从容不迫。采薇想起了今天下午,他们补上的那一节"古典文学"课。讲台上的秦如晋,虽然少了一丝幽默,多了一份忧郁,但是,他的思路依然清晰,他的讲解依然深刻而独到。一堂课下来,他的魅力依然征服了所有同学。只是,他没有认出采薇,即使采薇坐在最前面,而且发了一次言。
"秦老师!"采薇终于开口了。这是在菩提树下,她第二次主动和秦如晋说话。她清楚,这种噩梦般的生活必须结束了。是的,秦如晋是坚强的,他正在用他罕见的毅力和高度的责任感硬撑着自己,可是,这样的日子如果继续下去,迟早有一天,这坚强的汉子会走向崩溃!
"什么?"秦如晋一惊,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身边坐着一个人。很奇怪,他一直在向这个人倾吐自己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却忽视了这个人的存在。
"我想问您一句话,如果......"采薇在斟酌着,"如果秦老教授没有去世,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您--会改变自己的选择吗?"
秦如晋怔住了,在这混乱的日子里,他竟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然后,他用手支着头,陷入了沉思。
好久,他抬起头来,坚决地,果断地说:"我想,我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我不会为了父亲一个人,毁了中文系的老师和学生,毁了我辛辛苦苦打下的良好的基础,毁了整个中文系的学术环境和氛围。也许,"他长叹了一声,"这就是我当初竟然连一秒钟都没犹豫,就选择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的原因吧!"
"那,您还有什么可自责的?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您只能舍鱼而取熊掌。"
秦如晋被大大的震动了。舍鱼而取熊掌?这话曾经依稀听谁说过。哦,就是眼前这个小姑娘说的,在女生宿舍楼外对自己说的。"舍鱼而取熊掌,"他喃喃地说,"舍鱼而取熊掌,代价未免太大了吧!"
"是的,"采薇清晰地,坚定地说,"代价是惨痛的,是血淋淋的,但您别无选择!"
秦如晋又一次被震动了,他睁大眼睛,紧紧盯着采薇:"那么,你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是的,都是正确的。因为,您只能这么做!"采薇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我父亲呢?你认为他是错的?"
"秦老教授是个好父亲,但是,他不应该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强加给儿子,其实,这才是致他于死地的最致命的原因。"
不止是震动,秦如晋简直是被震撼了。他习惯性的把头埋到手心里,把十指插进浓密的黑发中,辗转地摇着头。多少天以来,因为负罪,因为内疚,他不假思索地把自己放到罪人的位置上,甚至没有为自己辩护过一句。如今,他觉得,自己真应该好好思索一阵了。
过了很久,他抬起了头。采薇发现,他的脸上,居然抹去了很多的痛楚,而显出了一层崭新的,振奋的光辉。他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采薇,在菩提树下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她,眼里闪动着一抹感动的,几乎是热烈的光芒。"你说得对,我别无选择。"他说,"可是,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刚才的这几句话,对我多么重要。"他又一次突然站起身来,拨开菩提树的树枝,匆匆走了出去,仍然没有说再见,仍然没有询问采薇的名字。
第三天,第四天,秦如晋又准时来到了菩提树下。他依然在谈他的父亲,谈父子俩相依为命的那段生活,谈父亲的嗜好、性格、脾气,谈许许多多与父亲有关的事。每一次,采薇都会发现,他的痛苦在逐渐消退,而振奋的情绪在逐渐增长。第四天离开的时候,他竟说了这么一句话:"奇怪,这两天,我居然睡得安稳多了,居然没有做噩梦。你知道,这噩梦已经缠绕了我好久好久了。"
可是,尽管可以向采薇毫不隐瞒地倾吐自己郁积的心事,他却一次也没有问过采薇的名字。他仍然像第一天那样,来了就说,说完就走。每次他来了,总会带来一些什么,而他走了,又会带走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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