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
"我来到了学校,无论在办公室里,还是在讲台上,我都觉得父亲的目光一直在盯着我。九点钟,我接到了妻子打来的电话,即使一个霹雳打在我的头上,也不会像这个电话给我的打击这样迅捷和猛烈。我跌跌撞撞来到了医院,晚了,父亲......已经去了!"
秦如晋迅速垂下了头,仿佛那可怕的回忆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再次把头埋进了手心里,辗转地摇着头,发出了几句模糊的,惨痛的呻吟:"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一阵古怪的,神经质的颤抖掠过采薇的身体,她的心忽然感到一种撕裂般的疼痛。秦如晋那悲怆的,痛楚的讲述,以难以名状的魅力潜入她的心底。她一下子明白了,明白了秦如晋为什么会醉酒,为什么一直不停地背诵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为什么听到"丧父之痛"会如此痛苦而无奈......采薇不敢想象,这三天三夜,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一个人竟然把如此巨大的痛苦默默承受了三天之久,他该有怎样坚强的意志?
上晚自习的铃声突然拉响了。秦如晋一下子抬起头来。他的面容已恢复常态,但还带着一种僵硬的痛苦和悲伤。"很奇怪,经过这样一番痛哭和痛述,我的心情反而平静了许多。可是,"他看了一眼采薇,"我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让你度过了一个不愉快的黄昏。"他忽然站起来,拨开菩提树的树枝,大步走了出去,既没有说‘再见',也没有问采薇的姓名。
采薇急忙追了出去。等她钻出菩提树,放眼望去的时候,只看见在苍茫的暮色中,一个黑色的背影越走越远,可是,采薇清楚而感动地看到,尽管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痛苦,他的双肩,依然挺得笔直......
第四章
第二天傍晚,出乎意料,秦如晋又来到了菩提树下。
"你知道吗?"他又是这样突兀地,没有任何寒暄地说话了,"我的父亲,实在是一个可敬的好父亲。我的母亲死得早,父亲又当爹又当妈的把我拉扯大。其间,多少人劝父亲再找一个老伴,但父亲怕我受委屈,始终没有答应。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苦过来的。三年困难时期,他忍痛把祖上流传下来的许多珍贵的古字画卖了,供我读完了高中,又考上了北大。大学毕业时,我刚刚二十岁,‘文化大革命'又爆发了。父亲遭到了批斗。为了让我刚刚开始的学术研究生涯不至于被这场灭绝人性的‘革命'毁灭,他主动要求让我们爷俩共同打扫‘北大'的图书馆。那时的图书馆,已经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了,只有我们爷俩有钥匙。父亲承担了所有的清扫工作,让我一个人在这资料的海洋里学习,研究。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奢侈,在那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在那‘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中,我竟能在这样一片宁静的沃土上埋头读书,在这样一座巨大的宝库中潜心钻研。说实话,那时的研究条件和环境,比现在要好得多。而这一切,都是父亲为我创造的。这十年,是我真正‘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时光。我如饥似渴地扎到了知识的海洋中,以平均两年一本的惊人速度写出了五本学术专著。‘文革'结束后,我的五本专著都陆续得到了发表,我也因此名声大震。而同样身为学者的父亲,却为了我,默默承担了所有的辛劳,自愿荒废了十年的宝贵光阴。他为了我,真是牺牲了太多太多,可是,最终,我却背叛了他,义无返顾地背叛了他......"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腮边滚落下来。他没有低头,也没有用手去擦。采薇发现,在她面前,秦如晋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泪水。
"你知道吗?"待到平静了一些后,他又接着说了下去,"就在那一天,我急匆匆赶到医院时,父亲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我清楚地看到,父亲那苍白的脸已经变成了青灰色,而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我试图用颤抖的双手合上他的眼睛,可是徒然,那双呆定的,泛白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却始终张着,那死气沉沉的目光似乎穿透屋顶,射向苍穹,似乎在询问着老天爷,他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报应,为什么会被自己用一生心血培养出来的儿子活活气死......"
他又一次哽咽了,可是他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用沙哑的声音叙述:"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死不瞑目',父亲直到死,都没有原谅我,都在憎恨着我。这几天,无论在清醒时还是在睡梦中,我都觉得父亲的目光在盯着我,一会儿是窗户后面那无比愤怒与憎恨的目光,一会儿是灵床上那死气沉沉却不甘心的目光。每次,当我从噩梦中,被这可怕的目光惊醒时,就会觉得地狱的深渊在我的脚下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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