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
可是如今,是什么原因,使这个年轻有为,精明强干的系主任,在几天之内,变得如此憔悴,如此痛苦,以至于用酒来麻醉自己?
似乎,原因很简单,他失去了父亲。
采薇不禁想起了秦老教授,那是一个很和蔼的老人,白发苍苍却恂恂儒雅,整天养花,做诗,写书,一副与世无争的态度。这一定是一个很慈祥的父亲。失去了这样一个父亲,的确应该悲痛。可是......采薇想起了他们班的班长在参加了秦老教授的追悼会后说的一句话:"你们信不信,追悼会上,一大群的老师,学生哭得泪人似的,而秦老师,竟没掉一滴眼泪!"
当然,采薇知道,不流泪的人,也许在心里流着血。只是,是什么伤痛,割破了这颗坚强的心?难道只是"丧父之痛"吗?采薇想起了秦如晋听到这四个字时受伤的神情,想起了他万分痛苦而又无奈的话语:"你不会理解的,你们谁都不会理解!"不,如此坚强的人,决不会仅仅被"丧父之痛"压垮的,他的心中,一定还有别人想象不到的,更大更深的痛苦!采薇又想起了那远去的蓝色身影,那身影,似乎整个浸泡在无边的惨痛之中。而那挺直的双肩,又似乎证明他在独自肩负着这份惨痛,独自承受着这份煎熬。可是,秦老师,他能肩负多久?他能承受多久?如果他还能承受得起,为什么要用酒来麻醉自己,以至于喝得酩酊大醉?采薇隐隐地预感到,总有一天,秦老师的双肩,将被这无形的痛苦压得不再挺直,而他的心,也将被痛苦压得粉碎!
想到这儿,采薇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她真不敢想象,如此优秀的男子会被巨大的痛苦击碎。这究竟是怎样的痛苦啊?采薇忽然想起秦如晋醉时背诵的古诗文--"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莫非,他对学问产生了怀疑?莫非,他厌恶了仕途,想辞官不做?莫非......
就在采薇苦苦猜疑的时候,一件她再也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菩提树那交错得密不透风的树枝忽然被分开了,一个男子从外面钻了进来。采薇用手捂住嘴,惊讶得竟然连喊也喊不出来。这个人,居然就是正被她在头脑中一点点解剖的人--秦如晋!
没错,那是秦如晋。他挺立在那里,依然是那样憔悴,只是脸上已不再有痛苦和悲伤,而变得冷冰冰的毫无表情。采薇发现,他在自己的蓝色短袖外衣上,罩了件咖啡色的夹克衫。
"对不起,我--可以进来坐一会儿吗?"他的声音也不带任何情感。
采薇没有说话,只是向旁边挪了挪,腾出了一块地方。
秦如晋默默地坐在她身边。他熟练地燃起了一支烟,喷出了一口浓浓的烟雾。烟雾在两个人之间移动,扩大,弥漫。在迷蒙的烟雾中,他的脸依然平静而毫无表情,他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冷漠得像一座冰山,消沉得像一个没有火种的炉灶。好久好久,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吐着烟雾,默默无语。采薇感到有些不安,她宁可面对早晨那张狂笑的脸,也不愿面对现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因为她知道,这种平静,只是火山爆发前的沉寂。
"昨天晚上我喝了酒,"他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依然没有任何情感,"是的,我生平第一次喝了酒,喝的是父亲自酿的菊花酒。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酒量居然很大,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光了一坛子酒,我居然没醉!于是,我搬来另一坛,接着喝。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要不是我的妻子夺走了酒杯,我一定还会接着喝。我不知道自己喝醉了,我以为我没醉,因为我依然感到痛苦,感到无法承受的痛苦。我希望醉,希望醉得不省人事。可是,酒,并没有麻醉我的痛苦,多少酒也麻醉不了这种痛苦。它时时刻刻在压迫着我,即使在酩酊大醉的时候,我也会感到它那巨大的压力。我终于意识到,我无法排除这种压力,因为它不是来自人间,而是来自阴间,它会跟我一辈子,直到把我压垮,压死......"
他的声音消失在一声呜咽中,那夹着烟卷的手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接着,他的脸扭曲了,脸上的肌肉在大幅度地抖动着。所有的惨痛、悲伤、忧愁、绝望、无奈......又都回到他的脸上。他紧紧闭上眼睛,可泪水依然从紧闭的双眼中溢出。于是,他抬起了头,拼命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可是,胸中激荡着的各种情感在相互撞击着,使他的躯体实在无法承受了。他的身体开始颤栗,无法控制地颤栗。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拼命咬着嘴唇,拼命地忍着。嘴唇被咬破了,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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