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草
她想著,头靠在手腕上,疲倦几乎立即征服了她,那铅似的沉重的眼皮一阖下来就再也睁不开了。尽管还有几千个“必须工作”的念头在她胸中起伏,但她什么都无法管了。她的意识已经朦朦胧胧,神志也恍恍惚惚了。就在这恍惚和朦胧的情况中,她看到她那刚学走路的儿子从床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了床沿上,还不住的往前走,她紧张的大叫:
“别再走!停住!小葆!”
但,她叫不出声音来,她疲倦得张不开嘴,疲倦得发不出声音。于是,“轰隆”一声,孩子从床上摔到地下,紧接著是尖锐的啼哭声。她惊跳了起来,醒了!桌上一灯茕然,床前什么都没有,帐子垂得好好的。她安心的吐出一口气,甩甩头,想把那份睡意甩走。于是,她看到房门开了,门前正站著一个男人,趔趄著要进来又不进来。她恍然,那一声响原来是门响。看清了来人,她的睡意全消了,她一唬的站起身,冲到门口去,哑著嗓子说:
“葆如,你居然还晓得回家!”
经她这样一说,那男人索性走进来了。但是,始终低垂著头,一语不发。她退后几步,望著他,他头发零乱,面容憔悴,肮脏的衬衫一半拖在裤子外面,一半塞在裤子里面,满脸的胡子碴,还有满脸的沮丧。无力的垂在身边的手,骨头把皮撑得紧紧的。她张开嘴,一肚子的怨气和愤怒急于发泄,可是,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在怨气和愤怒的后面,怜悯和心痛的感觉又滋生起来。她咬咬嘴唇,像一个母亲看到自己打架负伤回来的孩子,又气又痛,又想骂,又想怜。终于,她咽了一口口水,费力的说:
“吃过饭没有?”他摇摇头。“几顿没有吃了?”心痛的感觉在扩大。
他不说话,仍然摇摇头。
“我到厨房去看看,还有什么可吃的没有。”
她转身向厨房走,但,那男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就势在地上跪了下去,用手抱住了她的两条腿,他的脸紧贴在她的腿上,沉重的啜泣了起来。
“美珩,我对不起你。”
她的心收紧,痛楚著。“别原谅他!”内心有个小声音在说:“别心软,每一次他都是这样表演的,你原谅了他这一次,又要原谅他下一次了!”可是那男性的啜泣声沉重的敲在她心上。他的眼泪湿透了她的旗袍下摆,热热的浸在她腿上。她闭了闭眼睛,用手抓住他的头发,那零乱、干枯,而浓密的黑发,颤抖著说:“你把薪水都输光了?”
老天!希望还有一点剩余,能清一清肉店的欠债。但,腿边的头微微的点了两下,作了一个“是”的答复,她的心沉进了地底下,又提著心问:
“还——欠了人没有?”
“是的,欠了——”他的声音低得听不清楚。
“大约三千多块。”她一个站不稳,身子一矮,也跪了下去。她直视著葆如的脸,那张布满了惭愧,懊丧,和痛苦的脸,那发黄的眼睛和下陷的面颊,颤颤抖抖的说:
“葆……如,你,你要我怎么办呢?”
葆如垂下了眼帘。“美珩,”他吞吐著说:“你原谅我,这是最后一次,我向你发誓,以后我再也不赌!这次一定是真的,我是真正懊悔了,美珩,只要你原谅我!我不再赌了,如果我再赌,你带孩子离开我!这一次,你原谅了我,我们再重新做起,慢慢还债,我发誓苦干!”每次,都是同样的一篇话,她苦涩的想。不行了,这次不能原谅了,她应该狠下心来离开他了,让他自己去和那些还不清的赌债挣扎,她不能再管他。不能让他把她和孩子拖垮!那累积而上的赌债是永不可能还清的!她吃力的站起身来,疲倦的走到桌子旁边,看到那不成字迹的抄写稿子,她觉得头发晕,这还是经人介绍才找到的抄写工作,计字收费,四块钱一千字,三千多块钱将是多少字!她仆倒在桌上,泪水把抄好的稿子糊成了一片。“我不能再管他了!我不能再管他了!我不能再管他了。”她心中辗转的呼喊著。
一只手怯怯的伸到她肩膀上。
“美珩!”充满了哀求的声音:“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已不足以请求你原谅,我使你吃苦,我对不起你和孩子,但是,美珩,请看在四年的夫妻份上,再原谅我一次!你知道,你是我一切的力量,没有你,我只有更加沉沦下去!美珩!我决心悔过了,我好好办公,晚上帮你抄写,一年之内,我们可以把赌债还清,再从头做起!美珩!你知道我并不是坏人,你要给我机会!”这些话她已听过多少次了?她慢慢的抬起头来,凝视著他,凝视得越长久,心中越痛楚,这个男人!她那么深,那么切的爱著的男人!他们的结合经过多少的努力,为了要嫁给他,她断绝了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因为父母要强迫她嫁给另一个对父亲地位有帮助的大人物的儿子。她失去了所有的亲戚和原来的社会关系。可是,现在,她得到了什么?凝视著,凝视著,泪光又使一切朦胧了,她慢慢的摇摇头,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葆如,我不能,我要离开你了。我无法一次又一次的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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