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过去的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哪怕再念念不忘,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聂宇晟沉默地看着风吹动墓碑间的松柏,它们在风中摇曳,像是一排整齐的卫兵,守护着这片静谧的沉眠之地。
因为他跟同事换了夜班,所以从墓地离开的时候,他就不再跟聂东远同车回去。当聂东远走向那辆奔驰车的时候,聂宇晟觉得他的背影既衰老又沉重。也许是因为刚才父亲的一席话,也许是因为那份结果待定的活检报告,让他觉得既无力又伤感。
在开车回去的路上,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聂宇晟本来不打算接,但一想可能是哪位病人,所以还是接了:“你好,聂宇晟。”
电话那头半晌没有人说话,他本来以为是打错了,正打算挂掉,突然听到一个迟疑的声音:“聂医生……”
他怔了一下,竟然是谈静,她似乎很担心他挂断电话,急急地说:“您说今天下午可以去您办公室,但护士说您跟人调班……”
今天下午,他原本约了谈静谈那个该死的补贴方案,可是聂东远一病,他心神不宁,答应了陪着父亲来看墓地,就把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对不起,我忘了。”
他的声音冷漠而有礼貌,谈静拿不准他是不是有意回避自己,但是事到如今,逼上梁山也只有一条路。她问:“那您今天还会到医院来吗?我今天是请假过来的,如果改一天的话,不是特别好再请假。”
什么时候,她对他的称呼已经从“你”变成了“您”?他的心里只有一种难受的钝痛,刚刚在公墓的时候,他才下定决心,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可是短短片刻之后,她却又重新闯进来,命运似乎永远在刻意地让他难过。
他决定快刀斩乱麻,早点解决这件事,也早点停止和她的接触。他说:“我今天会到医院上夜班,你现在是在医院?那就在我办公室等一会儿。”
“好的,谢谢您。”她像所有的病患家长一样客气而谨慎,语气间唯恐得罪他似的。
从郊区赶回城里天色已晚,来不及吃晚饭他就去值班室接班,忙完一堆手续,才看到谈静站在走廊里等着他。
他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只是说:“进来谈吧。”
谈静取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的全是她看不懂的医学术语,她像个小学生似地请教,一点点问清楚每个词每句话的意思,聂宇晟突然有点恍惚,大约是因为值班室里白炽灯太亮,让他想到高中的时候,谈静有数学题不会解,请教了班上的一位男生,被他看到之后,他就天天抓着她讲习题。那时候在白炽灯下,他给她讲解过一道又一道难题,一切清晰得就像昨天一般。
“听懂了没有?
他总是习惯性地在最后问上一句,谈静低垂着眼帘,轻轻点了点头。
“就手术风险来看,不九九藏书算是太高。法洛四联症拖到这个时候,即使是传统的手术,风险也已经很大了。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谈静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即使岁月在她身上留下那么多的痕迹,即使生活将她完全变成另外一番模样,可是她的眼睛还是那样黑白分明,清冽得几乎能令他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下意识地回避她的目光,却听见她的声音,仍旧很轻很低,似乎带着一种怯意:“聂医生,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作为医生,你是否建议病人,做这个手术。”
也不是没有病人这样问过他,那些家属殷切的眼神看着他,就像他是能够起死回生的神一般。但他不过是个医生,即使在手术台上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能挽救的,仍旧是有限的生命。不过他做梦也没有想过,某一天,谈静会这样殷切地问他,为了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是她的儿子。他不愿意看她的眼睛,他心里当然明白手术方案的风险,而他也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期盼来问出这样一句话。在她的声音里,他甚至听出了虔诚,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祈求上苍的垂怜奇迹的发生,所以会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无数次他都被病人家属这样问过,可是唯独这一次,他觉得椎心刺骨。他知道,如果有可能,谈静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那个孩子的生命——她和别人的孩子——聂宇晟突然觉得,绝望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谈静,而是他自己。自欺欺人得久了,连他自己都真的以为,他恨这个女人。其实他心里清楚,所有汹涌的恨意,其实是因为刻骨铭心的爱,深藏心底的爱。真正可笑的是他自己,事到如今,竟然还没有办法阻止自己继续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