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儿在林梢
这页记载到此为止。不知怎的,丹枫忽然觉得那中午的阳光,都带着森森的凉意了。她烧了几千几万张纸,怎会单单留下这一张?她觉得背脊发凉,舌尖发冷,喉中发紧,心中发痛……她握着纸的手,不自禁的簌簌抖颤起来。她已经决定烧毁她所有的日记,为什么又单单看了这一张?她的头昏昏而目涔涔了。她望着碧槐的墓碑,那简简单单的墓碑,那干干净净的墓碑。她就这样瞪视着那墓碑,发痴般的瞪视着那墓碑。依稀彷佛,她好像听到一个幽幽然的歌声,绵邈的,遥远的,荡气回肠般的唱着:
“灯尽歌慵,斜月朦胧,
夜正寒,斗帐香浓,
梦回小楼,细语从容,
庆相逢,莫分散,愿情钟!”
她全身一震,这歌声那么熟悉!她曾经在那儿听过!是的,有一夜,她梦到碧槐,碧槐就唱着这支歌。现在,又是碧槐在唱吗?不不,她望着墓碑,深深体会到,这歌来自她自己,是她的内心深处,在无声的唱着,在下意识的重复着碧槐的歌。可是——她一跳,她想起那最后两句歌词。原歌词是:“梦回小楼,聚散匆匆。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而现在,自己竟将它改成了:“梦回小楼,细语从容。庆相逢,莫分散,愿情钟!”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心理?她茫然的,心惊肉跳的分析着自己。于是,她听到内心有个小声音在喊:“不回英国!不回英国!不回英国!”接着,有个大声音在喊:“我不要离开他!我不要离开他!我不要离开他!”接着,这些小声音和大声音全汇成一股巨浪,在那儿排山倒海般对她压过来,这些巨浪是单纯的两个字:
“江淮!江淮!江淮!”
她跳起身子,才发现手里还握着那张纸,而坟前那堆燃烧过的纸张都已化成了灰烬。略一沉思,她打着了火,把这最后一张也烧了。然后,她弯腰拿起那些蒲公英,开始慢腾腾的,把整个坟墓,都用那黄色的花朵铺满,终于,她洒完了最后一朵花,在那墓前,她再伫立片刻,心中模糊的想着机票、英国、和江淮。江淮!这名字抽痛了她的心脏,抽痛了她的意志。她不自禁的,清楚的想起江淮昨晚临行前的话:
“……现在,我恨她!恨她逼我说出这个故事!恨她欺骗我,玩弄我,向我背台词玩手段!恨她捉弄我弟弟!恨她自以为聪明!不,老四,我不爱她,我恨她!”
她不寒而凛,皮肤上都起了一阵悚栗。她凄楚的、苦恼的低下头去,自语着说:“不,姐姐,我弄糟了一切!不是我不肯留下来,是他不再要我!我几乎得到他,但是,我又失去他了。”
摔摔头,她不能再停留了。时间已晚,她要赶到机场去办手续。她对那坟墓再无限依依的投了一瞥,就毅然的回转身子,大踏步的走了。然后,她在“心韵”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客三明治,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东西,才发现自己虚弱得随时都可以晕倒。坐在心韵那熟悉的角落里,她忽发奇想,她想起,有一次江淮曾经在这儿找到她。历史可不可能重演?于是,她依稀彷佛,觉得每个走进来的男客都是江淮,但,定睛一看,又都不是江淮!失望绞痛了她的五脏六腑,而上飞机的时间却越来越近了。她总不能坐在这儿,等待一个莫名其妙的奇迹吧!等待?忽然,她脑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她为什么要等待?她需要的,只是压制下她的骄傲,她的自尊,她的矜持……她只要拨一个电话,主动的拨一个电话,在电话中,她只需要说七个字:
“请你把我留下来!”
如果……如果……如果他竟然不留她呢?如果他根本拒绝她了呢?如果他完全恨她讨厌她了呢?她是否要去自讨没趣?但是……但是……但是,总值得一试啊!这思想开始火焰似的把她燃烧起来了,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骄傲,自尊,虚荣,矜持……全都冰消瓦解了。她身不由己的走到电话机边,拨号的时候,她的手指颤抖,握着听筒,听着对方的铃响,她竟全身冒着冷汗。江淮,江淮,江淮!只要你慈悲一点,只要你不再生气,只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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