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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儿在林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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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我们到了英国,一切都比想像中艰苦,我的继父并不富有,他常常失业,我母亲在四年中给他添了三个儿女,实在是伟大。他们在短短的一两年间,就变成了道地的英国家庭,我成了全家唯一的不谐调者。天知道那时期有多难过,弟妹占去了母亲全部的注意力,我像一只被放逐的、离群的孤雁。只有碧槐,她不断给我写信,安慰我,鼓励我,她成了我精神上的支柱。”她停住了,喝了一口咖啡,抬起睫毛,静静的望着他,轻声说:“我何必告诉你这些,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喜欢听你说。” 
  她沉吟了一下,取出一支烟,他帮她点燃了火。她轻轻的、优美的抽着烟,那轻柔的动作,使抽烟也变成了一项艺术。他深深的研究着她;那微带欧化的娴雅,那深邃的眼神,那细致的谈吐……不,她不像碧槐!他再定睛看她;那眼角的轻愁,那唇边的无奈,那眉端的微颦……不,她正是碧槐!“不再跟你谈你所知道的事了。”她摇摇头,接着说:“然后,有一天开始,碧槐的来信里充满了你的名字,你的身高,你的年龄,你的体重,你有多少根头发,你有多少个细胞,你的幽默,你的才华,你的努力,你的奋斗,你的学问,你的漂亮,你的潇洒……你的一切的一切!你是人上之人,万神之神!”她一口气的说着,那么流利,那么顺口,这一连串的句子却像串鞭炮般猝然响起,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经。他不由自主的向沙发深处靠进去,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而那绞心的痛楚却不容许他逃避,他蹙紧了眉,闭上了眼睛。内心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却在那儿辗转轻呼;碧槐!碧槐!碧槐! 
  “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你不是碧槐一个人的,你也是我的!”她坦率的说着。他睁开眼睛,立即接触到她那晶亮的眸子。“虽然我才十六岁,我脑子里已经塑满了你的影子,每晚,当我母亲和继父在晚祷的时候,我的祷词里只有你和姐姐!然后,我的生活更艰苦了,我面临升学与就业的选择,又是姐姐和你来救我,你们给我寄学费来,不停的寄,由台币折合成英镑,我的学费多么奢侈!我到了伦敦,专攻戏剧,姐姐每封信都对我说,你的事业越来越成功了,这一点儿学费不算什么。不算什么?怎能不算什么?”她紧盯着他。“我告诉我自己,这些钱算我借的,我要还。我念得很苦,白天,猛攻我的学位,晚上,猛K我的中文,我从没有丢掉我的中文。” 
  他想着现在还摊在自己办公桌上的那本“黑天使”,想着那扉页上的题辞,点了点头。“不止没有丢掉,”他说:“你根本一直在研究中国文学,是不是?”“是的。我看红楼梦,看老舍,看徐志摩,看水浒传,也看聊斋志异,我看了很多书。” 
  他不语,赞赏的望着她。她拿着香烟的手很稳定,烟雾往上升,她眼底也有些轻烟轻雾。 
  “之后,忽然间,姐姐的信变少了,越来越少了。不但变少了,而且变短了,但是,她仍然寄钱来,每个月都寄。她拚命要我用功,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的姐姐?然后,一下子,姐姐不再写信来了,我只是按月收到支票,我想,碧槐快结婚了,她一定忙着布置新居,她一定忙着帮助我那未来的姐夫,去扩充他的事业,她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给她的妹妹写信……何况,那时,我也在忙,忙于毕业考,忙于排演,忙于交男朋友,忙于跳舞,忙于在匹克得里的嬉痞店里流荡……”她熄灭了烟蒂,用手支住额,眼底的雾气在加重。“直到我通过了毕业考,我发电报给你和姐姐,我才收到你的回信……”她抬起眼睛,望着他,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的严肃和庄重。“你告诉我,姐姐死了已经半年了。我至今保留着你那封信,因为,你那封信写得太美太好太凄凉。” 
  他注视着她那盈盈欲语的眸子,注视着她那轻轻蠕动的嘴唇,注视着她那眉端的轻愁……他猛然坐正身子,熄了烟,粗声说:“别谈那封信,别谈你姐姐,谈谈你。为什么后来你不给我消息了?”“谈谈我?”她挑挑眉梢,又拨弄着那个打火机。“我的事没有什么值得深谈的。这许多年来,从我十四岁到我二十一岁,我的生命,不论在精神上或物质上,都依赖着姐姐而存在着,虽然我们之间隔了一大段山和海。然后,我知道碧槐死了,我生命的支柱倒下去了。我也知道,是该我独立的时候了。这一年半以来,我就在努力的学习‘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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