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
“‘维娜,今天你在河边唱的歌是什么意思?’那歌词是艰涩难懂的山地话。“‘噢,’她微笑着停止缝纫:‘我不会说,我不知道用国语该怎么说。’“‘试试看。’“她微笑沉思,一层红晕在她面颊上散布开来,她用眼尾悄悄的注视我,脸上有种朦胧的、幸福的光彩。然后,她试着翻译那歌词的意思给我听:
“‘那歌的意思是说,有一朵小小的云,顶在我的头上,也顶在你的头上,一朵云下的两个人,有两颗不同的心,哪一天,两颗心变成一颗,你知道了我的心,我就不用再躲躲藏藏,担惊害怕……噢,我不会说了!’她笑着结束了那对她很困难的翻译工作,涨红的脸和含羞的眼睛,流转着盈盈的醉意。我望着她,呆住了。“‘你看什么啦?先生?’
“我收回了视线,但,我改不下本子了,作业簿上的字在我眼前跳动,越过练习本,我可以看到她放在桌上的胳膊,浑圆的手臂带着女性的魅力,我有冲上前去握住它的冲动。可是,我克制了自己,隐隐的,我感到这份感情已经过份了,过份则充满危机。我到山上来是寻求宁静,不是制造问题。幸好,这时候,寒假的来临结束了这危险的一刻,放寒假的第二天,我就束装下山了。”
他停了下来,天际有星光在闪烁,大礼堂里的音乐隐约可闻,不远处的草堆里,有个不知名的虫子在低唱着,我们身后的喷水池中,水珠纷纷溅落发出细碎的轻响,彷佛有人在喁喁的诉说着什么。他灭掉了手里的烟蒂,用手抱住膝,微微的仰起头,凝视着天边的星星。好一会,他才继续了他平板的声调的叙述……
“我回到台北,回到我热闹的家庭里,我的父母和姐妹包围住我,想找出我身上有没有野人的气息,母亲说我黑了,却结实了,父亲用探索的眼光研究我,想发掘出我内心深处的东西,他一直不能了解为什么我会愿意待在山上。短短的三个星期中,也发生了许多事情,我的大姐在阴历年后出嫁。我的二姐正整理行装,准备出国。我的三姐想说服我寒假之后留在台北,她振振有辞的说:
“‘爸爸妈妈只有你这样一个男孩子,好不容易巴望到你大学毕业,你既不承欢于膝下,又不准备出国深造,更不找个有前途的好工作,居然跑到深山里去和野人为伍,简直是荒唐。留在台北,我保证你可以在洋机关里谋到一个差事,每月两三千的收入,岂不比在山野里赚那几百块钱强!’
“我只能对她们苦笑,我发现,全天下的人竟然都不了解我,我变成父母的哀伤,姐妹们的失望,好像我是个病入膏肓而不可救药的人。两个妹妹把握住一个寒假,拖着我进入繁华的中心,去追逐享乐。我们到过最大的餐厅,跳过舞,看过数不清的电影。每晚,霓虹灯闪耀得我睁不开眼睛,街头巷尾播放的热门音乐震耳欲聋,来往穿梭的汽车使我神经紧张,而那忙忙碌碌陶醉于酒绿灯红的人徒然让我觉得他们可怜。于是,当夜深人静,我拖着满身的疲乏躺在床上时,我会那么深切的怀念着山上那份简单而宁静的时光,怀念我那间只能聊蔽风雨的小屋,怀念那群无忧无虑的孩子,怀念山谷中蔓生的蒲公英和紫色的花串,还有——怀念在煤油灯下为我缝纫的那个小小的女孩。
“一个寒假,我家人为我做的努力算是完全白费。寒假刚结束,我就又仆仆风尘的回到了山上。
“我回到小屋的时候,正是日暮时分,山谷中暮霭腾腾,空气在旷野中堆积。我停在屋前,想找钥匙开门,但是,我立即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带着几分诧异,我推开了门,顿时间,我呆住了。“室内整理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我没有带下山的书,都整齐的摆在书架上,床上铺着新鲜的稻草,屋角的小几上,放着一盆清水,绳子上搭着我的毛巾,这一切,就像我只刚刚离开了十分钟一样。而最让我心动的是书桌上的小瓶中,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正生动的迎风点头,彷佛是才从枝桠上采下来的。我跨进室内,把箱子放在地下,环室注视,下意识的以为我那森林中的小妖女会躲在什么隐密的角落,可是,她并不在室内。我走到桌边,用手拨弄那串紫色的小花,感到一层温暖正由花朵上输进我的手心,又由我的手心输进我的心底。像一个飘泊在外的游子,骤然回到了家里一般,我有种类似解脱的欢愉和满足。闭上了眼睛,我静静的站着,静静的体会这种由心底向四肢扩散的安详和和平感。直到一声惊喊由门边传来。“我回过头去,维娜正目瞪口呆的站在门口,她手中捧着一束枯枝,显然准备引火。她的长发零乱而自然的飘垂着,穿着件破旧不合身的黑色短外衣,外衣里面依然是她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连衣裙,裸露着腿,赤着脚。她那无邪的大眼睛张得大大的,用种不信任似的神情看着我,一瞬间,我竟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可是,接着,她的手一张,枯枝从她怀里散落,她喊了一声,向我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激动的对我嚷着一大串的山地话,我虽然听不懂,但我明白自己是如何在被期待着,这使我眼眶湿润而情绪激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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