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朦
爸爸的病越来越沉重了,我很清楚他已不久于人世。在医院里,他脾气暴躁易怒,所有的护士医生都被他骂遍了,连同房的病人都讨厌他。他的麻痹从腿上延到腰上,由腰而胸,由胸而手,现在已经完全瘫痪了。于是,他只能动嘴,日日责骂医生是“废物”,是“混虫”!
房子终于以十万元的代价脱了手。事实上,这房子起码可以卖二十万,因为我急需钱,没有时间讲价钱,而买主知道这房子发生过血案,拚命杀价,我是能早一日脱手就好一日,只得勉勉强强的卖了。我遵守前言,送了五万元到尔豪那里去,尔豪住在他一个朋友家中,一栋破破烂烂的违章建筑里,他正在帮忙起火,带着满手的煤烟出来,我把钱交给他,他没有推托,立即接受了。我知道他也迫切的需要钱。他告诉我,去看过了梦萍,梦萍已经可以出院了,但他没钱结算医药费,现在有了这笔钱,正好接梦萍出来。我看着那矮小狭窄而简陋的住宅,梦萍,出院后的她,将接受怎样的一份生活?这天,我提着妈妈给爸爸煮的汤到医院去看爸爸,他显得更加痿顿了。我把汤喂给他吃,因为他不能吃肉食,这只是一些冬菇煮的素汤。吃完之后,他很沉默,好多天听不到他发脾气骂人,我心中不祥的感觉加重了。好半天,我才听到他叫我:“依萍!”“嗯?”我应了一声。“坐过来一点。”我坐到他的床沿上,他紧紧的盯着我看,看了许久许久,使我不安。然后他说:“依萍,我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只有新生南路那幢房子,就给你和书桓作结婚礼物吧!”
我把头转开,掩饰我涌到眼眶的泪水。书桓!新生南路的房子!婚礼!这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而今,书桓正在何方?那个和书桓携手追寻着欢乐的女孩又在何方?这些事皆如春梦,再也找不到痕迹了。爸爸!他既不知我和书桓已经分了手,更不知道他那幢房子也早已换了主人!我勉强的说:“结婚的事别谈了吧,等爸爸病好了再说!”
“依萍!”爸爸责备的望着我:“你也学会说些应酬话来欺骗我了吗?我知道我不会活着走出这家医院了!”
爸爸的坦白让我既难堪又难受,我默然不语,因为我知道对爸爸而言,安慰和劝解都等于零。爸爸长叹了一声,慨然说:“死又有什么关系?谁没有一死?只是死在床上,未免太窝囊!”爸爸的豪放洒脱使我心折。一会儿,爸爸又说:
“让我不甘心的,是没有亲手杀掉雪琴!”
我仍然不语,爸爸沉思了好久,说:
“我的房契在我书桌的中间抽屉里,你拿去!那儿有一个锦盒,里面还有……”爸爸停住了,眼睛眯了起来,朦胧的凝视着窗子。好长一段时间,他就定定的望着窗子出神,直到我忍不住咳了一声,他才收回眼光来,上上下下的看看我,低声的说:“里面还有一串翡翠珠子,也给你!你留起来,无论在怎么穷困的情况之下,永不许变卖,知道吗?”
“好的,爸爸。”我柔声说。
“除了珠子之外,还有一张照片……当我……之后,你把它安放我贴身的口袋里,让它跟我一同埋葬,知道吗?”
我不语,我十分害怕听到爸爸提身后的事。
爸爸又沉默了,他的眼光再度调向窗外,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了,然后,他闭起了眼睛,好久好久,都没有动静。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我站起身,想给他盖上夹被,可是,我才拉开被,他就又轻声的吐出了两句话:
“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我一愣,这两句话太熟了,在哪儿看见过?立即,我想起这是那张照片后面题诗中的两句,但,我故意不明白的问:
“爸,你在说些什么?谁的照片?”
“一个女孩子的照片……”爸爸张开了眼睛,目光如炬的射向了我:“许许多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是她父亲的马童!她也常骑马,每次都是我帮她拉马,扶她上马下马……她和我同年龄,十分娇嫩。日子久了,我们都逐渐长大,她偷偷的教我念书,我偷偷的亲吻她……她的父亲发现了,把我鞭打一顿,赶我走!叫我‘打下了天下’再来娶她……十五年之后,我带着军队回去,她已经嫁给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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