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巴金
“我除了吃,睡,病,还能够做什么?”他常常这样地问自己。永远得不到一个回答。他带着绝望的苦笑撇开了这个问题。有一次他似乎得到回答了,那个可怕的字(死)使他的脊梁上起了寒栗、使他浑身发抖,使他仿佛看见自己肉体腐烂,蛆虫爬满全身。这以后,他好些天不敢胡思乱想。
母亲不能够安慰他,这是他的一个秘密。妻更不能给他安慰,虽然她照常写短信来(一个星期至少一封)。她永远是那样地忙,她没有一个时刻不为他的身体担心,她每封信都问候他的母亲,可是她并不曾照他的要求直接给母亲写一封信。从这一件事,从她的“忙”,从来信的“短”,他感觉到她跟他离得更远了。他从不对母亲说起妻的什么,可是他常常暗暗地计算他跟妻中间相距的路程。
二五
寒冷的冬天象梦魇似地终于过去了。春天给人们带来了希望。浓雾被春风吹散了。人们带笑地谈论战争的消息。
但是汪文宣的生活里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的身体仍旧是时好时坏。好时偶尔去外面走走,坏时整天躺在床上。母亲照常煮饭,打扫屋子,他生病时还给他煎药。小宣两个星期进城一次,住一个晚上,谈一两段学校的故事,话不多,这个孩子更难得有笑容。小宣回来时,屋子里听不见笑声,可是这个孩子一走,屋子更显得荒凉了。妻照常来信,寄款,款子一月一汇,信一星期一封,她从没有写过三张信笺,虽然字里行间也有无限深情。她始终很忙。但是他永远有耐心,他每星期寄一封长信去,常常编造一些谎话,他不愿意让她知道他的实际生活情况。写信成了他唯一的消遣,也可以说是他唯一的工作。
春天里日子变得更长,度日更成为一件苦事。他觉得自己快要丧失说话的能力了。他某一次受凉失去嗓音以后,就一直用沙哑的声音讲话。母亲更现老态,她的话也愈来愈少。常常母子两个人在房中对坐,没有一点声音。有时他一天说不上三十句整旬的话。
时光象一个带病的老车夫拖着他们慢慢地往前走,是那样地慢,他有时甚至觉得车子已经停住了。
但是他仍然活着,仍然有感情,仍然有思想。他的左胸时常痛。他夜间常常出冷汗,他常常干咳。偶尔他也暗暗地吐一两口血——那只是痰里带血。痛苦继续着,并且不断地增加,欢乐的笑声却已成了远去了的渺茫的梦。
他没有呻吟,也没有抱怨。他默默地送走一天灰色的日子,又默默地迎接一天更灰色的日子。他的话更少,因为他害怕听见自己的沙哑声音。有时气闷得没有办法,他只好长叹,但是他不愿意让母亲听到他的叹声,他总是背着人叹息。
日子愈来愈长,也愈难捱。一个念头折磨着他:他的精神力量快要竭尽,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但是没有人允许他不拖下去。妻还是叮嘱他安心治病、等待她回来。钟老答应设法替他找适当的工作。母亲不断地买药给他吃,她拿回来的有中国的单方,也有西洋的名药。他不知道那些药对他的身体有无益处,他只是顺从地、断断续续地吃着。他这样做,大半是为了敷衍母亲。有一次母亲还拉他到宽仁医院去看病。他想起了妻寄来的介绍信,可是到处都找不着,原来母亲早已把它撕毁了。他又不愿意多花钱挂特别号,只挂普通号,足足等候了三个钟点。母亲已经让步到拉他去医院了,他也只好忍耐地等待他的轮值,不管候诊室里怎样拥挤,天井内怎样冷(那还是春天到来以前的事)。一个留八字胡的医生对他摆出一张冰冻了的面孔,医生吩咐他解开衣服,用听诊器听了听,又各处敲敲,然后皱着眉,摇摇头,又叫他穿好衣服,开一个方,要他去药剂室购了一瓶药水。医生似乎不愿意多讲话,只吩咐他下星期去“透视”。医生说照X光最好,不过“透视”费低。他出来在问询处问明了透视费的价目,他吐了吐舌头,默默地走出了医院。后来他又去过一次医院,那个医生仍旧吩咐他下星期去透视。他计算一下这一个月已经用去了若干钱,又猜想透视以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不敢再到医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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