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巴金
“你要去定啊……一定要替我定啊……我自己不敢出去……只好麻烦你……你把钱拿着……”他断断续续地说。
有人在叩门。她想:“难道又是他差人送信来?”这个“他”是指陈主任。她随口说了一句:“请进来。”
出乎她的意外,进来的是一个秃头的老头子,他公司里的同事钟老。“好,我真谢谢你,”她小声说,就把钞票收下了。
“汪兄,怎么啦?睡了吗?”钟老一进门就大声说。又向着她说:“大嫂好。”
“钟先生,请坐,”她连忙招呼道。
“钟老,怎么你跑来了?我的病不要紧,就会好的。对不起,让你跑一趟。我今天早晨刚起来,正要去上班,忽然头晕得很,便又睡下了,一直睡到现在,”他抱歉地说,勉强坐了起来。
“你睡,你睡,我坐坐就走的,”钟老走到床前,一面说话,一面做出要他躺下的手势。
“不要紧,我就在床上坐坐,我不想睡。你看我衣服都没有脱,”他坐在床上说。
“看受凉啊,你还是躺下罢。你躺下我们谈,也是一样,”钟老和蔼地说。
“钟先生,请坐罢。请吃茶啊,”她倒了一杯茶放在方桌上,一面对钟老说。
“谢谢,大嫂,”钟老客气地带笑说,就在一个凳子上坐了。
“刚才看见晚报,六寨也克服了,这倒是个好消息啊,”钟老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是,”他说,干咳了四五声。“那么公司不会搬家了,”他感到一点安慰地说。
“当然不会搬了。搬兰州不过是一句话,现在用不着逃难了,”钟老说。
“那么请你明夭替我请一天假。我想再休息一天就上班,免得多扣薪水,”他说。
“你用不着后天就去,你可以在家里多休息几天。公司里校对的工作对你身体不相宜。还是身体要紧,”钟老慢吞吞地劝他道。
“不过我们周主任和吴科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要吃他们这碗饭,就只好忍点气。”他说着,皱了两次眉头。钟老正要开口,他忽然问道:“昨天我走后你没有听见他们讲起我什么事罢?”
“我在楼下办公,怎么听得见呢?”钟老答道。“不过——”钟老从怀里掏出一卷钞票,又站起来,走到床前,把钞票放在病人的枕头旁边。“这里一万零五百块,是你一个半月的薪水,周主任要我给你送来。”
“一个半月的薪水,他要你给我送来?为什么?”他惊问道。停了片刻,他忽然大声说:“是不是他要裁掉我?”
“他说……他说,”钟老结结巴巴地说,红着脸讲不下去了。
“我做了什么错事呢?他不能无缘无故就赶走我,”他愤慨地说。他觉得自己的血往上直冲,整个头都在发烧。左胸一股一股地痛,他开始喘气。“我在公司里一天规规矩矩地办公,一句话也不敢说。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什么气都忍受下去,我简直——”
“老汪,你不要生气,他不是赶走你……他说……你身体不好……一定有T.B.①。他要我劝你休息半年再说,”钟老鼓起勇气说出来。“这自然是他的武断,据我看你不见得就有肺病。你不过营养差一点,平日人也太累,休息个把月就会好的。不过周主任,他不这样想,他要你多休息。他说送你两个月薪水,你支了半个月,所以这里只有一个半月的钱。也好,你索性多休息几天,身体养好了,另外找个事,反倒痛快些。”
①T.B.:(英文)肺结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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