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巴金
但是这一晚终于平静地过去了。
第二天起他的病势稍微减轻了。树生仍旧每天到银行去办公,不过上午去得较晚,午后下了班便回到家里来。她暂时断绝了同事间的交际。她帮忙母亲烧饭,有时候还照料他吃药和吃早饭、晚饭。晚饭后他不想睡觉时,她还陪他谈些闲话。她谈着她那个银行里的种种事情,她什么都谈,就只不谈时局。
中药似乎很有功效。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母亲当着妻的面称赞中医高明,妻并没有反驳,只是微微一笑。其实有效的药倒是妻的态度的改变。他需要的正是休息和安慰。
“日本人究竟打到了什么地方了?”他觉得病渐渐好起来、精神可以集中时,就常常想着这个问题。但是他不敢问她,他害怕听到一个令人心惊的回答。有时候他也注意地看她的脸色,他想从她的表情上猜出战局的好坏,但是这没有用。在这些天里她常常给他看到她的温和而愉快的表情。偶尔他看见她在沉思,但是她马上就用笑容掩饰了一切。她不再跟母亲吵架了。他有时也看见(当他闭着眼或者半闭着眼假寐时)她们两个人坐在一处交谈。“只希望她们从此和好起来,那么我这次吐血也值得,”他也曾欣慰地这样想过。
一天妻下班回来,很兴奋地对他说: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贵阳大轰炸全是谣言,独山失守也是谣言,日本人根本就没有进贵州。”
她灿烂地笑了,他喜欢看她这样的笑容。
“真的?”他高兴地吐了一口气,用感谢的眼光望着她。“明天我倒想出去看看,”他慢慢地说。
“你才只睡了五天。至少你要睡上十天半月才好,”妻劝他道。“你只管养病好了,别的事情你一概不用管。”
“钱呢?”他问道。
“我有办法,你不必管它,”妻回答。
“不过多用你的钱也不好。你自己花钱的地方很多,小宣也在花你的钱,”他抱歉地说。
“小宣不是我的儿子吗?我们两个人还要分什么彼此!我的钱跟你的钱不是一样的?”她笑着责备他道。
他不作声,他找不出话来驳她。
“前些天我们行里在闹着调整待遇,后来因为湘桂战事搁下来了。现在又在说,战事好转以后就要实行调整。调整后我的收入可以增加三分之一,所以多花点钱也不要紧,”她看见他闭上嘴在沉思,便又含笑解释道。
“不过这总不大好,我过意不去。想不到我活到这样大,连自己也养不活,”他沉吟地说。
“你怎么这样迂!连这点事也想不通。你病好了,时局好了,日本人退了,你就有办法了。你以为我高兴在银行里做那种事吗?现在也是没有办法。将来我还是要跟你一块儿做理想的工作,帮忙你办教育,”她温和地安慰他。
“是啊,日本人打退了,我就有办法了。”他喃喃地自语道。
母亲端着饭锅子进来了。
“妈,让我来,”她走去迎母亲,想从母亲手里接过锅子来。
“你快去看看宣的稀饭,不要烧焦了。这个我自己会弄,”母亲摇摇头说。但是她仍然拿了一张旧报纸放在桌上给母亲垫锅子。
他望着妻的背影在门外消失了,他感激地暗暗对自己说:“她仍然对我好。不管我多么不中用,她仍然对我好。这个好心的女人!只是我不好意思多用她的钱。她会看轻我的,她有一天会看轻我的。我应该振作起来。”他想了一会儿,忍不住出声念着她刚才说过的话:“时局好了,日本人打退了,就有办法了。我将来还是回到教育界去。”
“你要什么,宣?”母亲以为他在对她讲话,便过来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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